第107章

  棠音轻轻点头,眸底笑影愈浓:“只是既然已经制成了,便不能唤做‘之纇’了,我给它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合璧’,取镜圆璧合之意。”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清雅宁和的香气也弥散在彼此之间。
  起调清远悠长,如春日里潺潺而过的溪水,承调宁和之余,又透着些微一点缥缈的清苦,但这清苦并不长久,很快便随着转调到来而无声散去,转为炽烈的浓香,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处,缓缓平和,似化作清澈流水,挟裹着棠花潺潺而过,缠绵缱绻,永无断绝。
  镜圆璧合,事事圆满。
  “很好的名字。”李容徽语声微哑,珍重地将香鼎放在两人的床畔,又于傅山炉前坐落,静静地品了一阵合璧香,这才缓缓抬起唇角,轻声开口:“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合璧香宁和的气息中,他轻轻垂落了羽睫,将小姑娘的指尖拢进掌心里,低低开口:“棠音为何会想着将这鼎香赠予我?是因为,我曾经向你开口讨要吗?”
  可前世里,他分明从未提起过。
  合璧香缥缈的淡青色烟雾中,棠音的面上缓缓染上红意,被他握着的指尖,也微微有些发烫,良久,才于月色中小声开口:“起初制这鼎香的时候,我并无旁的想法。这鼎香,也与多宝阁上其余的,并无什么不同。”
  “直至这鼎香数年不成,我在其上耗费了无数的时间与心血,才慢慢觉得,这鼎香格外重要与珍贵起来。”
  “那时候我便想着——”她微停了一停,许是酒意上涌,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竟也缓缓抬眼看向李容徽,语声虽轻,却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若是有朝一日,之纇香成——”
  她轻抬唇角,杏花眸里笑意明亮:“我便将它赠予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语声方落,却觉得指尖微微一痛,却是李容徽轻握着她指尖的手,骤然收紧了。
  紧接着,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方才还坐在傅山炉边的李容徽不知何时已豁然起身,紧紧拥住了她。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李容徽——”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只觉得他拥得太紧,让身上都有些微微生出痛意,便想抬手将他推开一些。
  可这一抬手,李容徽却将她拥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紧紧锢着她的身子不让她抬头。
  棠音试了数次,才勉强抬起手来,刚想将他推开,却倏染觉得颈上一烫,似有明珠如蜡泪一般滚滚而落,顺着她纤细的颈,一路蜿蜒进领口,流淌出一路的烫痛。
  李容徽的嗓音融于夜风与夜色之中,是从未听过的悲哀哽咽。
  “……我明白得太晚。”
  整整晚了一世。
  棠音的动作倏然止住了,只觉得一阵烫意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一直烫痛了心脉。
  她缓缓抬手,轻轻拥住了李容徽。
  而李容徽便这样埋首在她的颈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直至哽咽失声。
  第146章
  立冬之后,盛京城里便一日冷似一日,庭院中的梅枝上,也覆了淡淡一层薄霜。
  天穹上高悬的明月清瘦如钩,那月色静谧,白梅冷香的夜晚,转眼已过去半月之遥。
  而如今,棠音与李容徽正并肩坐在廊下新铺的一张厚毯子上,眼前的一只红泥小火炉正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
  棠音披着一身厚重的白狐裘斗篷,手里捧着一只刚烧好的雕花银手炉静静等了一阵,终于开始忍不住小声开口:“还有多久啊,我都快等不及了。”
  李容徽轻笑了一声,只将洗净的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子放在了她眼前,这才低声答道:“应当是快好了。”
  说罢,两人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李容徽这才终于将炉盖掀开。
  乳白色的热气挟裹着扑鼻的羊肉香味,转瞬便席卷了这偌大的庭院,让已有些犯困的棠音眸光微微一亮,下意识地支起了身来。
  而李容徽则替她盛了满满一碗,又以厚布巾裹了碗壁,这才轻轻递给旁侧等着的小姑娘,只轻声道:“刚煮好的,可要留意别被烫着了。”
  棠音便将手炉搁下,小心地接过了小碗,轻尝了一口。
  羊汤已熬至奶白,鲜香浓醇,羊肉更是已煮至离骨,入口即化,甘美异常。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热腾腾的一筷子下去,更是令人通身皆起了暖意。
  李容徽看着她用了小半碗,这才轻抬了唇角,轻声问她:“可还能入口?”
  棠音杏眼微弯,轻轻笑道:“难怪你非要来廊下亲自起炉,果然是与小厨房里送来的不同。”
  李容徽微微俯身,就这她的小碗尝了一口,眸底也铺上了一层笑影,只又给小姑娘添了满满一碗,轻轻勾着她的尾指低声道:“冬日还长,若是棠音喜欢,我们往后还可以常常过来。若是再温上一壶梅花酿,便能围炉饮酒了。”
  棠音笑应了一声,也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银勺,给李容徽也添了满满的一碗。
  刚裹好了布巾,还未递到李容徽手上,一双霜花便险险临着她的发梢落下,正坠在滚沸的汤里,转瞬便消弭于无形。
  棠音轻愣了一愣,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又更多的霜花自天穹上飘然落下,星子似地坠在彼此的眉间发上。
  “下雪了?”棠音忙捧着碗站起身来,与李容徽一道将小火炉与小瓷碗移到了廊上,这才笑着感叹道:“我说这盛京城里怎么一日冷似一日了,原来是要下雪了。”
  她说至此,却倏然想起了什么,眉心轻轻一蹙,只略有些担忧地小声道:“今年,北城不会又要闹雪灾吧?”
  “想是不会。”李容徽笑应了一声,自廊下美人靠上坐了,又将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轻吻了吻她柔白的小脸,轻笑道:“棠音是舍不得我了?”
  棠音耳缘微微一红,只转过脸去,小声道:“当初可是你说的,要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走。如今难道是想食言不成?”
  “我答应过棠音的话,从不食言。”李容徽轻笑了一笑,俯身去吻小姑娘珊瑚色的唇。
  还未触及到小姑娘柔软的唇瓣,便听得庭院中轻轻一响,李容徽蹙眉抬起脸来,看向半跪在庭院中之人。
  “何事?”
  暗卫目不斜视,只垂首答道:“回殿下,陛下的病情加重,众太医齐聚寻仙殿中,皆是束手无策。俪贵妃已下令,明日宫门一启,便令人快马传信到诸皇子府上,令诸位皇子入宫侍疾。”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李容徽皱眉应了一声,待暗卫退下后,又俯身吻了吻小姑娘的唇,良久将她自膝上放下,重新盛了一碗羊汤给她,唇角微抬:“若是再不用,等放凉了,可就少了许多风味。”
  棠音接过了小瓷碗,轻轻尝了一口,却没了方才的心境,只缓缓抬起脸来,迟疑着道:“圣上的身子,已经到这等地步了?”
  “他一生偏信方士,每日皆要服食各色丹药,任由朱砂等物在体内堆积。这十数年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微顿了一顿,还是淡淡开口道:“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契机罢了。”
  而徐皇后与太子的谋反,便是这个契机。
  自两人谋反后,成帝怒极攻心,身子近乎是一夜之间垮塌下去,能熬到如今,已是不易。
  如今看来,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棠音默了一默,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小瓷碗搁下了,只独自站起身来:“那我现在回房,替你将衣物整理了吧。这一阵子,你怕是皆要在宫中侍疾,难以回府了。”
  李容徽也搁下了碗盏,轻轻牵住了小姑娘的斗篷袖口,只轻笑道:“我不过带几件换洗的衣裳罢了,倒是棠音,可要细细想想,有什么要带到宫里去的。”
  “毕竟,这一去,可是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步子,只抬目望向他。
  李容徽轻笑了一笑,顺势将她斗篷下有些微凉的小手拢紧了掌心里,柔声开口道:“我之前答应过棠音,不离开你半步,这入宫侍疾,自
  然也是要同去的。”
  毕竟成帝这一病,盛京城中的时局必定大乱,他自不放心将小姑娘一人留在瑞王府里。
  若是她不同意,那他即便是磨,也要磨到她答应的。
  棠音倒没有拒绝他,只是略想了一想,这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其余皇子侍疾,也会带着家眷吗?会不会惹人非议?”
  李容徽却只轻瞬了瞬目,望着她低声笑道:“他人如何行事,如何去想,又与我们何干?若是要非议,就让他们非议。权当是他们嫉妒我与棠音伉俪情深,一日也分别不得。”
  棠音耳缘微微一红,攀了花枝摘下一朵新开的红梅砸他:“不知羞。”
  李容徽伸手接了,轻轻簪在小姑娘鸦青的鬓边,又趁着她微微一愣的功夫,将她横抱而起,大步便往寝房里走:“不说这些了。趁着夜色未深,我们还是先一同将明日的行装打点了罢。”
  他带笑的语声与庭院中簌簌的雪落声一并传来,带着唇齿间的热气落在棠音耳畔,分外的低柔缱绻。
  “毕竟,可不能因此耽误了‘正事’。”
  *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昨夜的薄雪簌簌落了一夜,直至天明时方歇。此刻宫门外的地面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又被无数马蹄踏过,化作脏污的雪泥。
  棠音听得辰时的更漏声自远处遥遥而起,遂掀起帘子,往车辇外望去。
  入目所及,是巍峨的北侧宫门,而门外,密层层地停了一路的车辇,直将宫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来得晚的几位,甚至只能停在朱雀长街上等候。
  这些车辇,皆是自各路皇子府邸中驶出。
  今日卯正,宫中使者便自北侧宫门而出,分别往各皇子府中报信,告之成帝病危,需入宫侍疾的消息。
  而李容徽的瑞王府位于城郊,是诸位皇子的府邸中,离皇宫最远的一处,因而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卯时过了两刻。
  即便早有准备,等他们赶到宫门外时,也只堪堪赶上了辰时的更漏。
  而此刻,北侧宫门外,挂着各皇子徽记的车辇还在不断涌来,除诸位皇子外,他们的妻妾,子嗣,乃至于是身边服侍的从人们,也纷纷聚在此处,等候盘查入宫。
  一时间,守门的小吏忙得不可开交,北侧宫门外乱象初显。
  棠音想着一时半会,轮不到他们的车辇入宫,便转首与李容徽道:“起初,我还担心会招人非议,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她说着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笑,将视线落在北边那乌压压的一片上,小声道:“停在最北边的,可是八皇子府上的车辇?这也太多了些,足足有十二辆,简直像是将整个皇子府邸都搬进了宫来。”
  李容徽一壁把玩着小姑娘纤细的手指,一壁心不在焉地答道:“八皇弟新得了一对双生子,近日里,正是嚣张不可一世的时候。如今父皇病重,他自然是要趁此时机,将皇嗣带到父皇跟前,让父皇见见的。”
  大抵是指望着成帝看在他新得了一对双生子的份上,将太子之位许给他罢。
  毕竟,自徐皇后死后,成帝身子日渐衰败,立后之事,便也久久不曾提上日程。
  如今众人皆非嫡出,都是一样的身世,那有后嗣之人,便是多了一分筹码,也无怪他如此张扬。
  棠音也想到了这茬,只轻轻应了一声,又缓缓转过视线:“八皇子旁侧那位,应当是十二皇子吧。他的车辇虽只有两辆,但随行的从人却是旁人的数倍之多。”
  李容徽并不在意,只随口答道:“十二皇弟是父皇幼子,自幼得宠,身边的从人多些,也是寻常。”
  他答得随意,棠音却似随之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影便也一寸寸地淡了下来,转为欲言又止的忧色。
  成帝病危,皇子们争先恐后,携家眷而来,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彼此心中,自然皆是明镜般清楚。
  而诸位皇子中,二皇子最为年长,五皇子的母妃身份最高,八皇子新得了一对双生子,而十二皇子则最得成帝宠爱。
  无论是从长幼,生母的位份,后嗣,还是成帝的宠爱来看,李容徽似乎皆不占半点优势。
  这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可自从坦诚之后,李容徽背地里行的那些事,便也不再避着她,因而她也知道李容徽究竟为这个皇位准备了多少。
  让他放弃,自是不能。
  可若说成帝会主动立李容徽为太子,却连她也是不信的。
  棠音略想了一想,搭在李容徽掌心里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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