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从那以后,他没什么不满。
  十六岁那年,他寻得一块陨铁,自己亲手铸剑,送给师父当生辰礼物。
  可师父拿了剑,只是久久不语,最后把剑扔进旁边湖中,冷声开口:“你走吧。”
  他被逐出师门,从此无处可归。
  而如今他却再见到这把剑,水镜中的男人和他在蔺言之墓中石壁见到的模样一模一样,与他记忆中的师父没有半点相似。可那把剑,他走路,他说话,他仍旧一眼认出来,这是养育自己成人之人。
  “意外吗?”
  妙言尊者观察他,简行之愣愣看着水镜不说话。
  “说实话,我也很意外。”妙言尊者感知到他的情绪,转过头去,看着水镜上的人,“我从未想过,他们居然会用这种办法。”
  简行之听不明白,可他也不想听。
  他只静静看着水镜。
  水镜之上,秦婉婉在短暂惊诧后,便高兴起来:“爹,你也没事。”
  说着,上岁从高处飘然而下,秦婉婉上前握住上岁的手,上岁的手很冷,她温柔看着秦婉婉,秦婉婉用灵力确认上岁无事后,她放下心来。
  “爹,娘,”秦婉婉赶紧开口,“我有一个朋友还被邪神困着,我们去救……”
  “不必了。”
  上岁一把握住她,秦婉婉一愣,她抬眼看向上岁,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不必了?”
  说话间,山洞口传来脚步声,秦婉婉回头,就看谢孤棠和翠绿一起出现在门口。
  他们身后没有跟着简行之,秦婉婉没说话,她死死盯着门口两个人。
  她不敢问出口,而门口两个人好像没见到过她一般,朝着上岁和太恒恭敬行礼:“仙君。”
  “你们,”秦婉婉故作镇定,声音却还是微微发颤,“你们知道我爹娘好好的在这里?”
  “是。”
  谢孤棠答得平稳,秦婉婉勉强笑起来:“翠绿姐姐见过我爹娘,倒也不奇怪,那谢大哥——”
  “百年前,天剑宗,”谢孤棠面上没有半点表情,“见过。”
  “百年前,天剑宗?”
  秦婉婉转头看向上岁,上岁抓着她的手腕,垂下眼眸,同她解释:“我们定下了今天的计划。”
  “什么计划?”
  秦婉婉声音发颤。
  大家不说话,秦婉婉只问了一句:“你告诉我,”她盯着上岁,“简行之,确实是蔺言之当年割出来的那一魂四魄?”
  “是。”上岁低头应答,秦婉婉猛地甩开她,转身就往回走。
  谢孤棠和翠绿都来了,也就是他们抛下了简行之。
  他们听从上岁和太恒,他们有一个计划,而简行之,是蔺言之的一魂四魄。
  他们要做什么,她明白了。
  然而她还未走到洞府,就听上岁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呢?”
  秦婉婉顿住步子,上岁开口:“不是我们要害他,这是他自己,百年前定下的计划。”
  秦婉婉不动,上岁走向她。
  “你生来没有金丹,体质虚弱,医仙断言你活不过三百岁,我们想尽办法,四处求医,最后终于在一百多年前,这个小世界,看到了你的因果。”
  秦婉婉静静听着,上岁回忆着当年:“我们知道你是修千世化梦道成为我的孩子,这并不介意,谁都有轮回,你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我看着你从不会说话到叫我娘,你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追寻你的往事,才发现,原来你的千世化梦道,根本没有修成,早在一千世,你就该死了。是蔺言之帮了你,可这也是捡了天道的漏子,所以天道不允许你用这样的方式成为仙胎,你注定三百年陨落,有没有金丹,这都是你的命。”
  “所以呢?”
  秦婉婉声音低哑。
  “所以,唯一救你只有一个办法,”太恒走出来,伸手拉过妻子,“那就是得到天道的认可,让你有足够的功德。这个世界,本来有一个大功德者,那个人是蔺言之。他欠你一颗金丹,所以我们和他约定,我们助他消灭邪神,他获得救世功德之后,把功德都用来救你。”
  “后来呢?”
  “可后来我们失败了,”太恒声音里没有太多波动,“我们在这个小世界有很多限制,不能插手太多。所以我们本想把他锁在蔺言之的身体中,通过百年渡化,彻底消灭他。可如你所知,无论是在鬼城、荒城、花城,都总有人在帮邪神。鬼城花容叛变,荒城亲人相残,花城因爱生恨,蔺言之一生,没有一处安放之地。直到最后,蔺言之将魂魄一分为二,我们与他大战一场,双双受伤,至此我们再找不到他。”
  “这些我都知道,”秦婉婉转头看上岁和太恒,“所以你们到底计划是什么?”
  “后来,他们重伤之际,”翠绿出声,接过他们的话,“带着神君一魂四魄来到天剑宗,神君主动提出了一个最后消灭邪神的办法,让两位仙君带着他的一魂四魄重新转世,他的魂魄被滋养得足够强大之后,再回到这个小世界来,此时邪神必然会找到他,与他魂魄相融,只要神君魂魄归位,神君就会彻底苏醒,他会用魂魄锁住邪神,我们及时动手,就能彻底消灭邪神。而在之前,我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邪神察觉。”
  “那,”秦婉婉明白过来,她觉得心上仿佛是被剜了一道,“是谁……带蔺言之转世?”
  “是我。”
  太恒开口,秦婉婉转眼看他,太恒神色平静:“我带他去了另一个小世界,去了我成仙之前呆的师门。”
  “你是他师父。”
  秦婉婉肯定出声,太恒垂眸:“养大而已。”
  “你知道他要死,”秦婉婉红了眼眶,盯着太恒,“所以你不敢和他太亲近,也不让他和别人太亲近。”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这不是简行之选的路!”
  秦婉婉大吼出声,她捏着拳头,死死盯着太恒:“你知不知道他一百多年从来没有打过一次伞,你知不知道他从来不懂怎么和人相处,他从来没吃过汤圆,糖葫芦,他甚至不懂怎么正常表达感情,父君,你一手把他养大,你怎么忍心至此!”
  太恒不敢回答,他垂下眼眸,不敢听秦婉婉的话,只和秦婉婉解释发生什么:“本来他的神魂还要再养一段时间,但玲珑玉出世,邪神提前动作,我们不得已,只能提前召唤你们过来。他的身体太强,我也没想过他会强到这个程度,一旦进入这个小世界,邪神抢了他这么强的身体,我们不一定有把握诛杀。所以我们与另一个世界专门负责维护世界秩序获得能量的种族做了交易,召唤了你们的神魂,放在最合适的身体里,他们会指引你们破坏邪神的计划,等世界秩序维护,他们也会获得能量。”
  “连38都是……”
  秦婉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转头看向谢孤棠:“那你呢?”
  谢孤棠低头不应,秦婉婉追问:“翠绿是为了她的明净神君,跟随我们一路。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你也是从一开始,就另怀目的?”
  谢孤棠不说话,他想答,又觉得说不出声。
  “你说话!”
  秦婉婉嘶吼。
  翠绿替他开口:“他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在我们离开花城前夜,死生之界结界被邪神影响破了,洛不凡临时联络大家,将百年前机密告知,于是众仙门决定联手,以仙盟盟主选拔为诱饵,实际是想引出邪神,让邪神提前和简行之融合。今日时机已到,昨夜洛不凡给了他任务,让他协助我,今天留简行之给邪神。”
  “迷宫放在一个循环空间,是你们故意的?”秦婉婉明白过来。
  “是,”翠绿肯定开口,“设置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困住简行之和邪神,循环空间外面,天剑宗和其他宗门早已布下法阵,就等邪神和简行之魂魄融合,明净神君归位,在他控制邪神片刻,我们就可以一起杀了他。”
  “可生死之界结界破了关简行之什么事?”秦婉婉盯着谢孤棠。
  “生死之界关押无数邪魔,恶念丛生,”谢孤棠终于开口解释,“现在由天剑宗苦苦支撑,可天剑宗撑不了多久。所以简行之必须在天剑宗撑不住之前控制邪神,让我们有逐个击破的机会。若等到生死之界邪魔尽出再杀邪神,修真界等于腹背受敌,修真界没有胜算。”
  “而邪神一旦用玲珑玉开登仙门离开这个小世界,那等于三千世界恶念都是他的能量,”上岁跟着补充,“那哪怕是我和你父君,乃至天界众仙,对他都无能为力。”
  说着,上岁抬眼看向秦婉婉。
  “婉婉,仙路漫漫,你和他相处世间不长,日后会忘了的。”
  “等他身祭邪神,这个修真界才能重获平静。你会有救世功德,”上岁看着自己红着眼的女儿,艰难出声,“届时,你便可以和一个普通神仙一样,长寿不死,永享仙年。”
  话音落的片刻,水镜碎裂开去。
  妙言尊者,或者说,邪神,他面上容貌逐渐变成蔺言之的模样,半蹲下身,停在简行之耳边:“听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的愿望。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在意简行之。他们所有人,太恒、上岁、翠绿、谢孤棠……乃至秦婉婉,他们真正等待的,都是明净真君,蔺言之。”
  “你从出生,就是他们的工具,在他们的眼里,简行之不曾存在,不曾来过,”邪神探过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抬手放在心上,“呀,你好难过。”
  “你,”血凝在简行之发间,他抬眼看他,“你想做什么?”
  “你是我的一魂四魄,”邪神凑近他,贪婪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才是一个人,我们理当合二为一,这样,我们才是完整的。我已经准备一百多年了,只要你回来,我就是这个小世界最强的存在。只要我们能拿到玲珑玉破开天道给我的限制,三千世界能量为我所用,我们就再无敌手了。”
  “为什么?”简行之透过血看他,“你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为什么还要照做?你不怕吗?”
  邪神微笑着不说话,简行之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找我,吃了我?”
  “你不痛苦吗?”邪神不理会他的问题,只提醒他,“他们都放弃你了。你从来不曾付出真心,第一次付出就是这种结果,不难过吗?”
  简行之抓紧剑,继续追问:“在荒城,你为什么一开始提醒我喜欢婉婉,后来又因为我心动想杀了我?”
  “我说我嫉妒,”邪神微笑,“你信吗?”
  “我不信。”
  简行之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在天剑宗,你是百岁忧,可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是谁。”
  “等到了花城,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困住花容,改变花容的法阵,想利用法阵和我融为一体,但是你没来得及完成,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开始可以感知到我的情绪,是不是?”
  邪神含笑不语,简行之喘息着:“等到了荒城,你感觉到我对秦婉婉的喜欢,你心烦意乱,你我一体,你不会嫉妒我,你嫉妒的是谢孤棠,所以你提醒我。可后来你发现了一件事——”
  说着,简行之凑近他:“我动心这件事,让我们的神魂,可能不会相融。”
  邪神冷下脸,简行之笑起来:“你是恶,你之所以敢吞噬我,是因为你知道,我也可能成为恶。所以你现在给我看这些东西,你怎么不敢给我看下去?因为你怕我看见这个世界其他美好,你只敢让我看丑恶。”
  “当年蔺言之会受影响入魔,今日我也可以,他们赌的是蔺言之的善永远是善,而你赌的是,善也会变成恶。只要我入魔,我就会背叛他们,你吞噬了我,只会更强大,而他们也毫无办法,对不对?可如果我还心怀美好,你就吞噬不了我。”
  “所以呢?”邪神站起身,他冷笑出声,“你以为,你比蔺言之还高尚?你的心已经脏了,我若吞噬了你,你以为你还能保持理智?我只是不想用太麻烦的办法而已。”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蔺言之高尚,”简行之喘息着,“我只知道一件事。”
  “嗯?”
  “婉婉,”简行之说着,染血的笑容上带了几分明亮,“刚才一直抓着我送她的玉兰。”
  邪神一愣,青年眼睛像是被清水洗涤过的宝石,干净漂亮,坚不可摧。
  “婉婉等的是简行之,”简行之提剑,“而我,永远都是简行之。”
  说罢,长剑朝着邪神猛地轰过去,邪神看见剑光,略带失望:“既然执迷不悟——那就让我看看——”
  说着,简行之周边突然化作一条漫长的长路,长路周边都是蔺言之和他年少的回忆,那些回忆痛苦不甘,邪神声音从远方传来:“你能走多久,这条路,你走不走得到尽头。”
  简行之不说话,他提剑抬头,漫长道路开头是满地鲜血,罪婴出生,是蔺凤曦含泪苦求,是宁徽荷九月怀胎血洒古墓,是一手养大的花容反手挥刀,是年少简行之眼巴巴看着太恒,想要一个拥抱。
  简行之满手鲜血,他颤抖着抬起手,握住颈上玉坠。
  “你试试?”他笑起来,哪怕周身狼狈,仍如浴火凤凰,“看看有没有我简行之——做不到的事。”
  说罢,他朝着前方疾冲而去,一路砍过那些回忆,低喝出声:“混账东西你给老子出来受死!!”
  画面被他砍碎,碎片化成利刃划过他周身。
  秦婉婉清晰感知着他的伤势,她不能感觉他的痛苦,但她知道他还活着,他受了怎样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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