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少吓唬我,真不相信,你还跟我说这么久……”
  流言中,萧珊病势越来越沉。
  她身子骨其实不差,但性子弱,好多思,为一个庶出都懂不懂怀疑别人瞧不起她,这下叫萧夫人折腾了这么一顿,哪里撑得住,竟是病来如山倒的模样了。
  一个府里住着,于情于理,许融带了些补品,去看望了她一趟。
  落梅居的看守变得十分严密,连许融要进去,都被拦了一拦,门前的婆子说要去请示萧夫人,许融觉得萧夫人多半不会给她这个面子,便打算将东西留下算了,阮姨娘苍白的脸忽然出现在了门边,她由丫头扶着,冷冷冲外面道:“我就是个坐监的犯人,连人来探监也不许吗?!”
  她毕竟受宠多年,就如今宠妾架子也还没倒,两个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讪讪地将路让开了。
  许融才进去。
  阮姨娘对着她的脸色好了许多:“二奶奶,难为你想着,如今也只有你不避嫌疑,肯来登一登门了。”
  许融不是不避嫌疑,她是有疑问,但这话不必明说,就只是笑一笑,将补品放下,然后道:“我瞧姨娘精神还好,我来看一看大姑娘。”
  “珊儿在那间房里,二奶奶跟我来。”
  萧珊大了,本来已与阮姨娘分了院,因这回重病才又搬回来,便于与阮姨娘一并医治——大概也有方便一起看守的意思,她住在左手边的第一间厢房里。
  才进去,许融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珊儿,珊儿?”阮姨娘到了床边轻唤,但未得到一丝回应。
  “这孩子,唉。”阮姨娘忧郁地叹了口气,“连我也一起怨起来了。”
  “大姑娘这里若不方便,我就先回去罢。”许融道。她也不想为难一个重病之人。
  “别,二奶奶留步,”阮姨娘忙道,“珊儿醒着,请二奶奶和她说一说话罢,也许她倒愿意应声。”
  她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萧珊回来的当晚就高烧不退,好容易灌了两日药,热度退下去了,人却也跟着一层一层地虚弱下去,不肯吃饭,且不理人,花朵一样的姑娘,不过几日竟就有些熬脱了相。
  许融才走近前去。
  阮姨娘指挥人替她搬了张凳子到床边,而后就带着人一起退了出去,大约怕有她在,萧珊仍不肯说话。
  许融坐下了,将床上的萧珊一打量,憔悴自不必说,她确实是醒着的,但眼睛半睁不闭,却跟睡着了也差不多。
  许融和声叫她:“大姑娘。”
  萧珊不吭声,但眼皮动了动,像是下意识想看向她,只是看到半截,又垂了下去。
  许融摇头:“几句闲话,何至于此。”
  她这个轻飘飘的口吻把萧珊激怒了:“只是闲话?你——咳咳!”
  许融见到桌上有茶,倒了盅过来,萧珊不想喝,但咳得实在难受,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好些了,重新软软躺了回去。
  “不是闲话吗?”许融才道,“只要侯爷认你,旁人说千句万句,都只是闲话,你不必计较。”
  “你根本不知道——”萧珊又怒,这次怒到半截,她忽然醒悟了,脸色涨到通红,“你知道,你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说,那你还这么说!”
  她怒得把眼睛全部睁开了,恨恨瞪向许融。
  许融不以为意,萧珊这点威力,连小猫爪子也算不上,她笑了笑:“大姑娘,我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而你不这么做,又还能怎么做呢?”
  她把语气放轻了一点:“在这里,背着一个野种的流言,把自己耗死吗?死了以后,仍旧背着这个名声?”
  萧珊:“……”
  她表情有一瞬的空白,“野种”两个字显然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还没有谁将这两个字当她的面说过,她像被鞭子抽过,又像被雷劈了一道。
  劈得她灵台空明,忽然清醒了。
  父亲不是萧侯爷的痛苦令她活不下去,但如果死了也逃脱不了,那她又不敢死了。
  活着,她还能抵赖,还能报复,死了,只能由别人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
  “大姑娘,你想明白了?”许融徐徐道,“你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也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呢?既然侯爷始终知情,那至少你就不是姨娘背着侯爷生下的啊。”
  这句有效地安抚住了萧珊,她确实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她忽然就不是萧侯爷生的了,她的世界忽然就变了,以至于还在萧夫人手里时,她的心防就全部垮塌了,什么也想不了。
  “我是不知道,”萧珊喃喃着,在枕上转过了头,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将她紧紧抓住,“但我知道她是怎么害你的,又是怎么害我的!”
  第86章 所有的碎片汇聚归位
  许融心里跳了一下, 面上不露声色,道:“什么?”
  这正是她来的目的,萧侯爷对萧信的交待有许多含糊之处, 他毕竟还太年轻,又非继承家业的长子,萧侯爷不会一下子把家族核心秘密都告诉给他。
  但萧夫人是乍闻此事, 从她大张旗鼓直接把萧珊抓过去惹得当时就有流言可知,她的准备不足, 那么作为当事人的萧珊, 也许倒可以知道点什么别人不知道的。
  “是大嫂。”萧珊把这两个字从齿缝里磨出来, “就是她向太太告的密,我没招惹她, 她却害我!”
  这是许融已经猜到的, 她并不假装这一点,但萧珊见到她没有惊讶之色,反激起了一些不服来,“你知道?看来只有我一个傻子了!”
  她一激动, 就又咳嗽了两声, 然后才道:“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知道太太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你嫁给二哥吗?”
  许融心下绷紧了, 道:“不是怕我娘在外面乱说, 对世子不利吗?”
  萧珊摇头, 看着她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得意乃至怜悯, 她忽然发现许融也和她一样“可怜”, 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二嫂,原来你没想起来。”
  许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在这个语境下,萧珊说出这句话,不会与前情毫无关系——她以为她是想起了“失忆”的那段,所以才知道了她不是萧侯爷的亲生女儿。
  也就是说,原主当初摔落山坡的祸源原来在这里!
  她维持了表面的镇定:“请大姑娘赐教。”
  不用她问,萧珊也会说的,她现在正处于想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拉进水里的阶段:“太太叫我过去时,大嫂一直在旁边,我听见她问大嫂,当初果然为了这件事才推了许氏下去?她究竟听见了多少?”
  够了,这一句就锤死了。
  但许融并未生落定之感,因为她忽然发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那就是萧夫人原来并不知道萧伦会对她出手的深层次原因,她是真的以为萧伦是失手推了她,后续的一系列操作,都只是为了维护儿子的名声。
  这说得过去,单纯的背弃婚约移情别恋跟还差点致未婚妻于死地相比,严重程度不一样,后者已经够激起母亲尤其是萧夫人这种母亲的护犊之心。
  由此可得出一个最重要的结论:英国公府也并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节公案。
  所以当初张老夫人曾试图将她与萧信的婚约解除,后来应该是从萧夫人口中得知了萧伦的举动,为了保他,又要让她与萧伦维持旧婚约,但始终没有对郑国公府有什么特别意思。
  许融缓缓吁了口气。
  这是这团乱麻里唯一的好消息,将事态控制在了萧家内部,有问题,也只是萧家有问题。
  同时,萧夫人也正是因为错失了关键信息,突受冲击之下,才会当着萧珊的面直接与常姝音对答,否则,她恐怕也听不见这些。
  “大奶奶怎么回答?”许融轻声问。
  “大嫂说,不确定你有没有听见,但当时他们正说到了——”萧珊脸色变得有点复杂,顿了下,才道,“我姨娘,还有什么把柄的话。”
  许融组合了一下:“他们聊到阮姨娘是把柄?”
  萧珊不情不愿地点头。
  许融沉吟起来。
  阮姨娘为什么是把柄?这个答案一目了然:她的出身。
  萧侯爷当年赎出阮姨娘的举动颇为不智,但换个角度想,既然能将她在没入教坊司之前捞出来,可见这个举动并非十分犯忌,从萧侯爷如今的地位也可看出,他没有受到多大连累,那为什么在将近二十年后,她还会是个把柄?
  撇开这一点暂且不提,萧伦为什么会在私会时和常姝音聊到家里的庶母?谁先开启了这个话题?开启的意义在哪里?
  对她的三连问,萧珊飞快被问傻了眼,她昏昏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对了,好像和大嫂的娘家有关,我听见太太又问大嫂,她娘家知道多少,说没想到常家这么能耐,不但能对姑爷的通房下手,连上一辈亲家老爷的秘事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讽刺,萧夫人只怕很气不忿自己的被隐瞒,气在当下全冲着常姝音发了,而讽刺里又透出重要讯息:常姝音对萧珊的身世居然不是从萧伦处获知的,而是从娘家。
  这就合理多了,许融之前就觉得奇怪,想象不出萧伦有什么必要将这种秘密告诉给常姝音。
  “对了,”萧珊又想起来点什么,“我听见大嫂解释,她不是有意透露给娘家的,只是她从前不懂事,想讨好大哥,找话题跟大哥聊,就将偷听到的娘家父兄的谈话说给了大哥,太太问她是什么,她说是什么、什么王——?”
  萧珊停顿住,看表情是在回想。
  许融试探轻声提示:“庆王?”
  “对,对,”萧珊恍然大悟,她与外界接触太少,虽知生母娘家获罪与庆王有关,但对这个王爷毫无概念,以至于连他的封号都不太想得起来,“说是庆王看着安分,其实手里还握着一些朝臣的把柄,然后就提到我姨娘,说爹爹收了姨娘原不那么妥当。”
  萧珊说着,脸色变得不悦,她因过度惊恐,当时的记忆是断续而混乱的,在许融的提醒下,终于回想并串联了起来,“大嫂说,她当时没有多想,是近来闲着无事,越想越觉得大哥的反应奇怪——”她说到此处忍不住冷笑,“我看她才不是闲着没事,是被大哥儿刺激到了,有意要寻大哥的短处,不然,怎么从前那么久都没想得起来!”
  许融对她的这点分析表示赞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夫妻不同心,就互捅刀子,常姝音对萧伦一片真心,连父兄隐私的对话也告诉给他,却换回一个大哥儿,她怎么受得了,再深的滤镜也该醒了,一醒,从前不注意的地方,就注意起来了。
  ——而且这恐怕也和之桃的身份有关,正因之桃曾是她的丫头,在那个坠落现场出现过,才将常姝音也带回了当年。
  不得不说,冥冥之中,有些事可能确实是注定了的。
  萧珊受了一点鼓舞,再接再厉地道:“她就让常夫人帮着打听了一下,结果打听出来,我姨娘在进府前就有了——”
  她说不下去,表情变得耻辱。
  许融面色如常:“大姑娘,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错。但这件事太太本来就知道吧?”
  不然怎么会骂出“先奸后纳”的话。
  萧珊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的,只听见大嫂说,还给她一个什么二哥写了信,然后,就一口咬定我不是爹爹生的了,太太把我叫过去,像看什么离奇的东西一样看我,又要审问,可我知道什么呢……”
  她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滑过脸颊,渗入软枕中。
  她哭得投入,许融静静坐着。
  常姝音的二哥,常二爷,她那年见过一次,至今未满朝臣惯例的三年一任期,也就是说,他仍在平凉府,即庆王的封地里为官。
  他年岁不算大,又在千里之外,常姝音偏偏透过娘家去向他打听,只能是他有知道的理由或者是获知的渠道,什么渠道,他独特的任职地。
  所有的碎片汇聚归位,至此,她已经没什么需要问她,也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许融无言而又仔细地看了一眼还在哭的萧珊。
  萧侯爷认下了她,但不是自愿认下的,否则不会打着宠爱的幌子,实际对她这么漠然,把她养成了这样。
  以他那种“宠爱”法,还不如把萧珊丢给萧夫人受气去,好歹能把心志磨得坚韧一点。
  而二十年前,萧侯爷也是长兴侯府世子,人生从没低谷过,什么样身份的人能叫他被迫背上这样一口锅?
  答案,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但她不能说出来。
  萧珊这个状态,是不可能保住密的,她也不能暴露出自己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太危险。
  “大姑娘,”候到萧珊哭累了,湿着脸颊发呆以后,她缓缓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侯爷肯认你,你就是侯府的大姑娘,你以这个身份出嫁,离开了侯府,到那时,这里的人再说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又能把你怎么样?”
  “可是——”萧珊回了一点神,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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