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萧夫人所居的正院位于侯府中轴线上,各项材料尺寸都依朝廷规制而建,因此和吉安侯府也差不多,只是细节陈设上不同。
  一般没有贵客临门或重要事情,正院正中的堂屋是不启用的,萧夫人日常起居理事,在堂屋东边连着的一个跨院里。一室锦绣铺陈,角落香炉轻吐烟气,萧夫人端坐在炕上,脸色本来沉着,待许融与萧信一前一后进去,她拿眼角一扫,脸色当即控制不住又黑了一层——
  这一个两个,晃晃悠悠的,非但没有一点紧张犯错的样子,倒像从哪里冶游回来了似的?
  萧夫人含怒不语,将手中茶盅重重放到炕桌上。
  她拿架子不说话,许融有话说,将半途中买的那一包点心从白芙手里接过来,放到那个茶盅的旁边,福一福身笑道:“夫人,这是迎明斋的点心,京里出了名的老字号,用料上成又实在,做出来的糕饼香甜可口,他家的玫瑰饼、沙糕尤其是一绝——”
  她滔滔不绝夸个没完,萧夫人很快听得不耐烦起来,而许融毫无自觉地继续拱火,话多而密,萧夫人硬是没找着打断的机会,直到她濒临发怒的前一刻,许融终于收了尾,“夫人,我才知道府里情形不好,不过不要紧,这包点心是我和二公子孝敬的,夫人可以放心享用。”
  她的尾音里带着唏嘘同情,又加入了两分轻巧的优越感,整个人的感觉怎么说,浮动着浅薄的喜气,几乎快秀到萧夫人的脸上去。
  萧夫人:“……”
  她的怒意淡去了,涌上的是一股称得上匪夷所思的离奇感:“你说什么?什么情形不好?”
  许融喜气洋洋地道:“夫人不要瞒着我了,我又不是外人,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吃上昨晚喜宴的剩菜了,还不算艰难吗?唉。”
  她这口气叹得与表情截然相反,堪称幸灾乐祸得活灵活现,而从前因论起,她这反应居然完全圆得起来。
  萧信望向她的侧脸。
  她一直在笑,但他发现她笑得和路上不一样,眼睛始终没有弯起来,上扬的只有嘴角,露出皓白牙齿,唇齿间含着锐利,笑容里带的是锋刃。
  萧夫人则被关键词“剩菜”戳中了神经,终于怒了:“这是哪里来的胡话?谁说的?是不是二郎?!”
  她寻上了萧信,萧信收回目光,脸冷了下来,道:“我没说。”
  许融愉快接话:“夫人,不是二公子,是厨房的姜嫂子。”
  “今早我的丫头去厨房领早膳,姜嫂子给了她一盘隔夜炸焦的虾饼,我的丫头不懂事,和她吵了几句嘴,她就是这么说的。”
  第25章 蟾宫折桂
  “把姜家的给我带来!”
  萧夫人一声令下,才从此处出去不久的姜嫂子又被提溜回来了。
  她是个精明强干的面相,高颧骨宽脸膛,周身整洁,挨着门边跪下:“奴婢见过夫人。”
  萧夫人劈面就问她:“今早上北院的人去提饭,你都张嘴胡浸了什么?”
  北院就是新房所在的小院,因为偏远及闲置多年,连个正经名号也没起,人提起来只按方位来叫一声。
  “回禀太太——”
  姜嫂子不由向着许融和萧信的方向瞄了一眼,她先前来时撞到过,但惊讶了一下就走了,哪知道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二公子就不去说他了,这位新娶进来的二奶奶也不过是落了架的凤凰,萧夫人喜欢不喜欢,做下人的再清楚不过了。
  清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姜嫂子自如地推脱:“各房来领用饭食点心,奴婢都是依着厨房的惯例办事。偶然忙乱,办错了一两件也许是有的,但若说冒犯主子的话,奴婢发昏了也不敢。”
  “你明明说了,我听得真真的!”新橙沉不住气地叫起来,有许融明白在前面做主,她也不怕,一五一十地将那些话都复述出来。
  “——府里的主子们都这么吃,我们不愿意就是难伺候,是不是你说的?”新橙直问到姜嫂子脸上去。
  她也有自己的压力,话是她回去传的,要是对证输了,一口大锅可就扣在她头上了。
  姜嫂子愕然语塞。
  她知道新妇八成就虾饼事件告了她一状,所以一开口已打了埋伏,即所谓“偶然办错一两件”云云,但没想到许融会直接绕过去,抓住她随口而出打发乃至嘲讽人的一句话,别出心裁做出这么一篇文章来!
  “夫人,奴婢没、没——”
  这一顿一迟疑,就晚了。
  萧夫人不是耐烦跟下人扯皮的性子,当即吩咐:“革了姜家的差事,拖出去——”
  她忽然心中一动,看向许融。
  她回过味来了。
  就不应该将人叫过来,不对这个质,可作为的余地才大。就是直接训斥许融胡说,她作为婆母也有这个底气。
  许融微微一笑,看来萧夫人毕竟不是她便宜娘许夫人,没那么容易糊弄。
  不过,也够了。
  果然,萧夫人盯了她片刻以后,慢慢地仍是把话说完了:“打二十板子。”
  做事不利落、令她损了颜面的,就是应该处置。
  “太太,太太开恩哪,奴婢不是有心的——”
  在凄厉叫声中,姜嫂子被拖走了。
  萧夫人伸手去拿茶盅,目光回到许融身上。
  确实有一点自作的小聪明,从前倒没看出来——
  “太太。”
  门外有丫头来报,大约因着姜嫂子的余音绕梁,丫头的语气也显得谨慎,“侯爷打发奴婢来说,今日时候晚了,侯爷有事要出门,新人敬茶不如就推到明日罢。”
  萧夫人的手指顿在茶盅盖上:“有什么事?二郎成亲,侯爷这两天不是都往衙门里告了假吗?”
  丫头小心回道:“似乎是要去访一个从旧都进京来的人,里头的详细缘故,侯爷没说,奴婢也未敢问。”
  萧夫人皱了皱眉:“我知道了,去罢!”
  丫头连忙退了出去。
  “你去——”萧夫人要吩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说了两个字停住,目光扫向许融与萧信,不咸不淡地道,“都听见了?这样大的人了,为一点误会咋咋呼呼,闹得误了侯爷的工夫。行了,都去吧,敬茶的事儿明天再说。”
  就将两人打发了出去。
  **
  走出院门的时候,许融听见了姜嫂子的哀叫声。
  她被拉倒在外面不远处的地上,二十板子还没有挨完。边上已有了些听见动静赶来围观的人。
  许融不欲多看,可是萧信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板子抬起又落下,面无表情。
  许融了然。几个月前韦氏那一碗亲手下的面,今早送来那一盘隔夜的虾饼,虽是管中窥豹,已可知这母子俩从前吃过多少暗亏——或者就是明亏。
  她往萧信身后避了避,理解归理解,不表示她就看得了这种肉刑。
  萧信转过身来:“走吧。”
  他这个转身有点突然,许融下意识问:“二公子,你不看了吗?”
  萧信:“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见许融跟到他旁边,轻轻松了口气的模样,心道,她原来胆子怪小的。
  她那个会告状的丫头捂着眼睛还要从手指缝里往外看呢。
  许融并未察觉自己被腹诽了,离了打板子现场,她耳根清净,忍不住又琢磨了一下。
  萧夫人那个反应有点意思,她疑心萧夫人是急着要查萧侯爷的行踪,才训斥两句就把他们放了。
  但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也盯太紧了吧?都老夫老妻了,至于还像防贼似的吗。
  想了一会想不明白,前方小院到了,许融就懒得再想了,折腾这么一圈,她也不是没代价的:腰更酸了。
  进院以后,许融就往暖阁炕上歪倒,道:“谁闲着,帮我捶一捶腰和腿。”
  红榴马上雀跃报名:“我!姑娘,我来。”
  她和青枣两个年纪小,许融一般不安排她们做重或复杂的活计,两个心里明白,就很爱在这样的小事上挣表现。
  身下的炕暖暖地烘着,包着红锦的美人捶一下下轻轻敲在腰背上,许融舒适地伸展着身体,又揪了个靠枕过来,将头枕上去。
  上午时分,她本来不困,但这个氛围太能催眠,她眼皮渐渐下垂,眼神也趋迷离,耳中听得见白芙在外面卧房里轻手轻脚地走动,似乎在收拾一些带来的包袱等物……
  然后她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白芙叫醒来的:“姑娘,姑娘该起来用饭了。”
  “……嗯?”
  许融拥被坐起——被子应该是丫头们拿来给她盖上的,她朦胧茫然片刻,往窗外看了看大亮的天色,又揉了把脸,终于反应过来,“知道了。请二公子了没有?”
  萧信一回来就跟她分道扬镳,进东次间去了。
  白芙道:“姑娘收拾好了我再去。”
  许融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打量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觉出白芙的声气里有些不情不愿,这可少见。
  白芙先没有说,替她整理着衣裳,过一会才闷闷地道:“二公子一点都不体贴姑娘。”
  许融奇道:“什么?”
  她不过睡了一会,这是哪来的话。
  “厨房送来了午膳,我见姑娘还睡着,就去和二公子说,姑娘累着了,请他等一等,或者二公子饿了的话先用,留一些给姑娘。”
  许融点头,听上去没什么错:“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问我,姑娘为什么白天睡觉。”
  许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萧信会说的话,她确定。
  白芙急了,她正蹲在许融脚边理微皱的裙摆,仰头:“姑娘怎么还笑,姑娘身上为什么疲累,二公子没有数吗?他一句都不问候姑娘,也不来看看姑娘,掉头就回去了。”
  萧信确实没数。
  毕竟他什么也没干。
  许融笑着把她拉了起来:“我睡着觉呢,有什么好看的?你刚才说,厨房送了午膳来?”
  “嗯,姑娘在睡,我就没着急让新橙去领午膳,结果厨房主动派人送来了。”白芙的注意力被带跑,顺着道,“我细细看过了,这次没什么问题。”
  许融点点头:“他们反应倒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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