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玄霄子一身乳白色的道袍, 盘腿坐在蒲团上。因为岛上缺乏染布作坊,从中原、高丽、东瀛购买的深颜色的布料也更贵,所以除了岛主星主和官员,普通人和道士和尚都多穿白衣。
  见礼过后,萧驰风谈起父亲要娶尹羲的事, 他阻止不了, 时间紧急,他就擅自将人偷了出来。
  玄霄子沉默好一会儿, 说:“燕北尹氏,早在魏晋时胡汉杂居就在中原。你们出自北魏皇族,后来北朝拓拔氏亡国你们祖上一支再行北迁, 流亡百余年,到我们大周时又内附为藩镇戍边, 历任朔方节度使。大周国弱北朝南下,因粮草器械与援兵不足,尹氏军团与北朝一战溃败失地, 残余十余万族人兵马流亡西域数十年。之后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大周节节败退、残喘二十几年后赵氏终得中原天下。赵氏立国第十四年,逢大夏太宗初临朝, 你们尹氏就从西域回归,一战打得北朝在燕北守军措手不及,占了燕北数城,抱了前仇。与赵氏订了盟约后携城归附大夏了。”
  尹羲被人掀了祖上老底了,说:“基本上没有错。”
  其实祖上兵败北朝时流亡西域还有一段苦逼的原因。尹氏祖上本想带族人南逃,可是当时大齐朝政被权臣把持,十年都能换四个皇帝,皇帝和权臣害怕尹氏族人在中原作乱,还怕有北朝奸细混在族人中,所以在入中原的路上紧闭城池。尹氏族人后面又有北朝围堵,家主不得不带族人突围逃往大漠,又迁徙到了西域住了几十年。
  玄霄子叹道:“你这事儿,我要问一问师叔祖。”
  萧驰风道:“太师叔祖已有十年未出山门,为徒儿莽撞行事打扰他,徒儿罪过不小。”
  玄霄子道:“你父亲会令你去请了尹姑娘来瀛州,也是师叔祖跟我和掌门师兄说起一事,只怕掌门师兄俗心太盛,将之告诉你父亲。”萧驰风奇道:“太师叔祖说的事和尹姑娘有何关系?”
  玄霄子道:“此事我不便说,我带你们去见他。”
  玄霄子带着二人前往后山方向,不多时就到了一个有百级台阶的地方,两个小道童引了他们拾阶而上,到了一座门前。
  玄霄子推门而入,尹、萧二人随后,道童却分站门两旁,不再进去了。
  三人沿着长廊往西行,来到几间前朝风格的屋前,尹羲八岁之后生活在昌宁侯府,离京前又住在京城的镇国公府。如今中原贵勋之家建筑风格大变,与这岛上已有“时代代差”。尤其这白云观质朴得没有一分富贵俗气,“代差”就更大了,这屋檐长廊融合了东瀛风格,极类似保存到现代的日式古建筑。
  玄霄子作了道礼,说:“弟子玄霄打扰师叔祖……”
  玄霄子没有说完,屋内一人道:“请进来吧。”
  玄霄子除去了鞋,轻轻拉开门,萧、尹二人随其后,只见上首端坐着一个白袍道人。原本尹羲听玄霄子说“师叔祖”,按照玄霄子大约六十岁的模样,他的“师叔祖”少说也有九十岁了,没有想到这人看着并不太老,胡子和头发还是黑色的,脸上的皱纹也不多。
  萧驰风也早闻这位太师叔祖是白云观中修为最高深的人,太师叔祖是当年少帝移居海上后生的一个幼子,因为年少体弱多病,拜在他的那位武学宗师皇叔祖门下潜心习武。他天姿与旁人不同,将皇叔祖的武学继往开来。他没有亲传弟子,但是白云观中他之下的三代入门弟子都受过他的指点。
  萧驰风见礼之后,说:“我只觉父亲强娶尹姑娘,恐怕与燕北尹氏做不成朋友,反而成了仇人。父亲以为联姻就能借兵复鼎,未免太过天真了。只怕他和尹姑娘成亲后,再送尹姑娘回中原探亲,尹姑娘和尹家也是不认的,反而让赵氏得到我萧氏一族的消息。赵氏更会对我萧氏斩草除根。”
  那位白袍道人点了点头,说:“萧恒行事确实荒唐。你们都坐下吧。”
  地上干净,三人就地而坐,那白袍道人打量着尹羲,微微一笑,说:“尹姑娘,贫道华元子,有礼了。”
  尹羲点了点头:“你也有礼。”
  华元子道:“族人莽撞,贫道代他们道歉。”
  尹羲摆了摆手,说:“道歉就不必了,你们要是送我回燕北,我就当没有见过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华元子微微一笑:“远来是客,闻尹姑娘天纵之姿,与贫道手谈一局,如何?”
  尹羲道:“远来是客不是应该先吃饭的吗?天色也不早了,到饭点了。”
  萧驰风蹙眉:“尹姑娘,不可对太师叔祖无礼。”
  尹羲暗想:你们对我也没有什么礼,却让我守礼,不是双重标准吗?
  这话尹羲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的肚子不太给面子,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华元子说:“贫道倒想看看尹姑娘的定力。”
  尹羲秒懂了,就是不给吃饭先下棋。
  玄霄子已去搬来了小案,案上就画着纵横十九道线,案上两盒棋子,尹羲道:“前辈高人,饶我下白子吧。”
  中原古代下棋与现代的日本推广的规则不同,是先下白棋的。
  华元子淡笑道:“尹姑娘何须谦虚,还是贫道下白子吧。”
  尹羲舔着脸笑道:“让一让客人嘛。”
  尹羲穿越前围棋不过是业余水平,大约三四段,那是因为她的警察父亲喜欢围棋,约有五六段水平,还参加过当地市里的业余大赛。
  到了前世,林琛是一个天才高手,他不喝酒不爱麻将之类的,闲时倒爱摆棋局锻炼思维。他跟人工智能“阿尔法狗”下时都能下很久,他比不过阿尔法狗,因为人类是会犯错误的。
  林琛很注重养生和保持活力,七十岁后锻练身体就天天坚持跑步游泳,锻炼思维脑子则用围棋。
  他也拉着她下棋防止她成老年痴呆,血虐她无数次,晚年几十年每天下一局残局,尹羲也经历过几千个残局。
  尹羲估计华元子的真实年纪和她的几世加起来差不多,她可不敢托大,事先抱了白棋盒子来。
  “我下白棋,不然我不下了。”
  华元子无奈,只得执黑棋,尹羲开局也如最常见之法,在四四路下“势子”,华元子应了“势子”之位。反复落子,四个“势子”位都占住了,开始准备一场好战。
  尹羲念着前世老年时的几个经典棋局,开始下套,落子很快,华元子应对也不慢,但是到了十六七着时,与尹羲遇到过的情况不同了,变化无常。
  尹羲不得不凝神落子,她力压棋盘右下角的黑棋,但华元子的棋路时有声东击西的妙法,尹羲心算几步,只怕还没有压下他的黑子,就被他咬出气口来了。
  尹羲自恃自己也是一个老太婆,棋力不低,还有许多后世的棋局技巧,沉着对对,拿住对方破绽就难松口。
  围棋与中国象棋、国际象棋都不同,没有将帅车马炮大小效用之区别,只有黑白二色棋。黑白二色就像是阴阳矛盾的两方,相互缠绕,难舍难分,在于打破力量的平衡。在围棋的战场上每个棋子无论己方敌方都是平等的,在我围堵你时,冷不防你也在围堵我。
  尹羲知道这人极其狡猾,自己不熟悉他的棋路,常常会分神考虑太多,于是把心一横,纠住一条黑棋打压,战火越烧越旺。
  毛/主/席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击溃十个师不如歼灭一个师。
  尹羲这一路猛打,果然拿回了主动权,他不得不应。
  但是华元子也不愧是个老狐狸,一时溃败很快就被他接住,尹羲也只小占便宜。这一以攻为守撕杀之下,在另一个角落她的白棋也像是终于实现了从他设的天罗地网中狼狈溃逃。
  尹羲溃逃时故意落子在让他一时看不透的地方,因为他眼前能看到的是吃下原来他的天罗地网中的白子,虽然尹羲逃掉一半,他仍有眼前的战果,他不得不贪这口吃的,这是布局许久的成果。于是,这几子之差下她已经妙手在左上角设了一个劫,利用此劫封住他一大片黑棋,待他发现时,已有一步之差。
  华元子穷思不得其解,最终手中黑子落在地上,不禁长叹一口气。
  “都说此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后生可畏呀。”
  尹羲一听,不由得暗道:我前生二十岁时可不是国手,只不过老来时防治老年痴呆才常玩残局。又有个智商不与常人一样的老公一直血虐我后复盘,我增长了不少见识,因为积累而进步到七段。不过跟华元子下时和跟林琛下时完全不同,在积累的基础上思维活跃得多。难道我这个身子的硬件脑子天赋比上辈子强么?
  下围棋跟学物理数学一样,更多依靠天赋而不是心灵鸡汤安慰广大普通人的努力。
  现代时论坛上有人问,一个天赋普通的孩子,得到好的教育机会,他也很知道上进,每天努力学习和做练习,只凭高考成绩能考上最高的那两所大学吗?几乎所有人残酷地揭开现实:不可能。
  好比很多硬件低配的电脑无法做画图设计一样,天赋的差距就像是一座抛不开的大山,压在普通人的身上。而那天赋出众的人,只要不变态作死,他们却可以自由飞翔。
  尹羲笑道:“侥幸也,道长何必在意?还是吃饭吧。”
  尹羲前一句话十分正常,后一句话让人忍俊不禁。
  华元子道:“玄霄,你带尹姑娘去用饭歇下,明日再来。”
  ……
  尹羲爱吃海鲜和肉,但是白云观只有素菜,尹羲夹着没有什么油腻子的白菜塞进口中。
  小道童送来海带汤和饭团,她倒还能吃一些,尹羲看着萧驰风吃得津津有味,与他刚刚出场时用度精致、美人环绕完全不同。
  萧驰风小时候在这里学艺,估计平常也这么吃的。
  萧驰风发现她正奇怪地看着他,咳了一声,略不自然,问道:“你看什么?”
  尹羲说:“你小时候吃素的,怎么长这么高的?我哥都喜欢吃肉的,所以他长得很高大威猛。”
  “你猜。”
  尹羲左右看看,那送饭菜的道童出门去了,嘻嘻一笑,指着他说:“你肯定偷偷出去打点野味。”
  萧驰风哧一声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尹羲长叹一口气,说:“你太师叔祖不知道会不会做主放我走,要是……万一他想娶我,我不是从你娘变成了你太师叔祖母了……”
  噗~~~~
  萧驰风口中的汤喷了出来,幸好他危急时分侧开了头,萧驰风肃然道:“不可对太师叔祖无礼。”
  尹羲暗想:双重标准又来了。
  尹羲说:“你一个绑匪,教育我礼仪,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萧驰风垂眸,一时沉默不语。
  这一晚尹羲睡了一个好觉,因为她太累了,昨晚坐着睡觉毕竟休息得不太好。
  可是萧驰风却失眠了,他内功精纯,此时也不累,反而想起与她相遇后的点点滴滴。
  她面上再轻松嬉笑,可她心底也只把我看作是绑匪和星主的儿子,也许是看不起加厌恶的。
  他们的身份注定是天差地别的。
  他身份看着尊贵,其实只是一个亡国的前朝皇族后裔,族人和家将都偏居一个小岛上,便如荀子所言“索为匹夫,不可得也”。他们萧氏在中原没有容身之地,现在赵氏皇帝虽然也忌惮尹家,可是她到底是公侯千金。
  辗转反侧到凌晨,萧驰风才悠悠睡去。
  翌日天还没亮,听到早课钟声,他本能醒来,便如少年时一样武去练了功,回来经过尹羲住的客房门口。
  见到院中洒扫的小道童,他不禁相问,那道童说:“没有听见动静,白云观头回来了姑娘留宿,我们也不敢打扰。”
  萧驰风心想着太师叔祖还等着见她,这懒觉睡下去还得了?萧驰风和她同住在船上好些天,知道她真的睡懒觉时的状态,那是早膳都不吃的。
  萧驰风砰砰砰敲着门,说:“尹姑娘!快起来了!”
  屋里传来尹羲的嘤嘤声:“叫魂吗?半夜里敲钟,现在又拍门。”
  萧驰风深吸一口气,一转念,说:“那我一个人吃烤鸡了。”
  “……等等……”过了不一会儿,尹羲已经胡乱穿了昨天那套喜服出来了,她那棕黑色的长发还披着。
  “哪里洗脸漱口?你等我,别吃独食!”
  一刻钟后,尹羲对着白面馒头和白粥,感觉再也不会爱了。她冷冷瞟了萧驰风一眼,不想跟他说话。
  今日一早再去见华元子时,只见不但玄霄子在场,还有掌门观主玄诚子,以及同辈师兄弟玄凌子、玄清子、玄机子、玄空子、玄明子。正是白云观的七大高手。
  他们都是萧氏一族的后人,萧氏衰微,他们也绝对得不到好。
  萧驰风带着尹羲与他们一一见过,然后依华元子之言走到他面前的蒲团上入座。
  华元子道:“这位是当年的朔方节度使尹继善之后,现在的中原王朝镇国公尹翔之妹。”
  除了玄霄子和玄诚子,众人皆都不知所以,玄凌子是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道人,问道:“师叔祖,这尹家的一个女娃娃如何到了我白云观来。她岂非知道瀛州的一切?”
  华元子道:“其实半年前,我夜观天象,发现天机星降世,我和玄诚子偷偷回了一趟中原。我们拜访了空性禅师,他也观到异常天象,算了一卦,赵夏江山将有变数。时逢天机星拜访相国寺,空性也见过尹姑娘,也验证了一切,尹姑娘不是寻常人。”
  尹羲瞠目结舌半晌,白云观的几个玄字辈的道士像挑猪仔一样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尹羲混身不自在。
  尹羲说:“原来道长还认识空性,你们这些神神叨叨的预言也好、算卦也好,多半不靠谱的。什么天机,我就是闺阁女子。”
  当时空性说她有慧根,大约道家的人说法就不一样了,就叫天机星降世了。
  华元子道:“尹姑娘,贫道没有恶意,也会令人送你回去。”
  尹羲来了精神:“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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