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故人

  长孙曌在相府待到入夜,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卿如晤回到了淑清苑,很快就熄了灯。
  好像和平日一样,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可是卿彧却翻来翻去都睡不着,脑海里尽是苏韵雪梨花带雨的模样,他想着如果苏韵雪知道他并没有严厉处置王氏一事,一定像众人一样失望极了,愤怒极了,想来想去,他如被猫抓心挠肝般难受,索性起来披了件衣裳,趁着夜色在院中走走。
  明月中天,星河璀璨,满世清晖如霜,凉凉的倾泻铺陈。
  卿彧负手慢行在花园中,不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上挂着的明月,分明夏虫嘤嘤,他却仿佛置身于空旷无人的极静之地,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下他孑然一人遗世独立。
  这样的夜里,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氏,从掀开盖头时映入眼帘那张端庄宁静的脸开始,到她怀了孩子又生下孩子,又到她的孩子双双长大,她也渐渐不复当年的颜色,直到她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白氏的一生,仿佛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现,到得最后,是她在自己面前一直会有的小心翼翼讨好的表情,这让卿彧的心,好像被一根极细的弦扯了一下,猛然痛了起来。
  可是这刹那的疼痛,被亭子中那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占据,很快就被一种酸涩无奈之感取代。
  “表妹。”卿彧的脚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他轻轻叫了一声,语气十分温柔,还带着些许的讨好,似乎正如白氏一直对她那般。
  苏韵雪回过头,清冷绝尘的面孔,凉如一碗水,仿佛她的脸上,从来不会有任何表情一般。
  “相爷?”苏韵雪淡淡回了一句,声音中透着些许意外。
  只是这一点点波动,却足以让卿彧发狂,有什么情绪一股脑地冲上了脑门,他脱口道:“我睡不着,表妹也是这样吗?”
  对丁姨娘这个正经的表妹,他几乎很少叫上一声,可是对苏韵雪这个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表妹,他却一口一口叫得香甜,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嗯。”苏韵雪轻轻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脸上闪过一抹神伤,“今晚夜色很好,我想姐姐了,怎么也睡不着,便到这院中走走,缅怀一下故人。”
  苏韵雪这些日子始终对他冷冷淡淡,完全不假辞色,然而今晚却主动和他说话,卿彧激动之余,根本想不起来此时二人这样非常不妥,他生怕苏韵雪又变回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连忙接话道:“为什么会想起你姐姐?”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韵雪,却看不透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嘲讽。
  苏韵雪眨了眨眼睛,声音凉淡如今晚的月色:“姐姐啊……从小性子就内向,从不爱多说一句话,可是她却很善良,谁都看不出那样安静腼腆的姑娘,有着一颗心怀天下、不输于天底下任何男子的赤子之心,她时常女扮男装在乱世中救死扶伤,毫不吝惜地为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仗义疏财……”
  “而且她还很聪慧,表哥身体不好,她便以男装示人,在商场大杀四方,成为姨夫身边最得力的助手,白家能在乱世中博得一隅安慰之地,离不开她殚精竭虑的付出,人人都以为那是白家的大少爷,殊不知褪下男装的她,只是个会害羞的小姑娘。”
  “我和大哥从小受她照顾,表哥自小倾心于她,可是面上看起来文文静静随随和和的姑娘,却立志要嫁给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心怀天下的男子,直到后来相爷去白家下聘那天,我们才知道,姐姐的梦中情人,正是相爷你这样的人。”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她听到来下聘的人是相爷时,走路都不会跨太大步的姐姐,一阵风似的跑去花厅后偷偷地看你,然后让丫鬟递消息给姨夫和姨母,说她非你不嫁,她从六岁开始,便帮着姨夫打理商行直到十五岁,这九年来,她为白家已经做得够多了,她的心意,姨父姨母哪里舍得违拗,所以一咬牙,便答应了你的求亲。”
  “人人都笑她许了个叛军头子的小跟班,可是她却不以为意,还一脸自豪地说‘你们懂什么,我未来相公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相信他一定能襄助长孙氏匡扶社稷,为天下百姓一个盛世太平’,直到嫁给相爷之前的每一天,她都高兴得睡不着觉。”
  “在白家,她是千崇万爱长大的娇女明珠,在商场,她是手段凌厉睥睨天下的风云人物,在百姓眼里,她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是在相爷你的眼里,她却是低进尘埃的一棵草芥……”
  卿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世人皆知的白家大少是她?!”
  苏韵雪苦笑:“是啊,相爷,你到今天都都不知道吗?也是,你怎么会知道?一年娶了八房姨娘的你,又怎会知道自己娶了个多么优秀的女子?”
  苏韵雪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卿彧,面色冷凝得可怖:“是你,将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是你,将她所有的骄傲踩进泥里!是你,辜负了她的一腔深情!是你,剪断了她的羽翼!是你,让她明珠蒙尘!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你知道吗?卿彧,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男人就是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诅咒你永远不得所爱!”
  苏韵雪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卿彧被她吓得面无人色,颓然地跌坐在石凳上,脑袋轰隆隆响,只回荡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句话!
  他讷讷地伸出手,想要去抓苏韵雪的袖子,却被苏韵雪一把甩开!
  “表……”
  “呸!”苏韵雪声色俱厉状若癫狂,“你不配叫我表妹!你知道吗?你每次这样叫我,都会让我恶心不已!”
  说完,苏韵雪拂袖离去,一个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失魂落魄的卿彧。
  他在苏韵雪离开后,仿佛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躯壳在哪里。
  夜风拂在他的脸上,那两行泪痕被吹得冰凉,好像一直透到心底去。
  许久许久,他才呢喃一句:“白氏千般好,可她不是我一见倾心的你,她不是你……”
  卿彧一想起苏韵雪愤然离去的模样,一颗心被揉成齑粉,痛得他呼吸都难以抑制起来。
  很快,这种痛苦便化成了不可遏制的愤怒,卿彧攥紧拳头,用力地砸在青石桌上,在苏韵雪冰冷绝情的面孔后面,闪过一张神韵极其像她的脸,内心求而不得的交织嫉恨,瞬间被抚平了不少。
  卿彧缓缓站起身,快步去了永乐斋,劲直入了九夫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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