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有对策
前世的一幕幕霎时间纷沓而来,逼仄入眼。
长孙泓带着三千羽林精兵包围太子府,在大门口宣读太子密谋造反、被判满门斩立决的圣旨。
那时长孙曌已毒入肺腑,连抱一下他儿子的力气都没有,却强撑着一口气,让她找来笔墨。
一纸休书,他一气呵成,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没有告别,他决然地将她和孩子推进密道。
密道关上的刹那,她紧紧地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竭力地回过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的表情无悲无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正如此时一样。
由于太过投入,顾昀华表演完了,卿如晤都没有反应过来。
见顾昀华盈盈落座,而嘉宁公主叫了她的名字,卿如晤才反应过来,起身道:“公主,臣女向您借一样东西。”
嘉宁公主点点头,不一会儿,便有人取来一面大鼓、几面小鼓,摆在庭前的空地上。
大鼓平放,小鼓围立在大鼓周围。
卿如晤用丝带将头发绑成马尾,然后站到大鼓上,白锦缎面的绣鞋一踢,大鼓铿然一声,鼓舞算开始。
但见卿如晤一袭湖绿色裙,在鼓间灵动跳跃,鼓声变幻,她的舞姿时而轻柔蹁跹,绵软如云,时而急促有力,气吞山河。
好像一只灵鸟,凤舞在九天,又好像一阵狂沙,绞动战场的硝烟。
众人呼吸都凝滞了,任她带着上天入地。
长孙曌甚是高兴,他大手一招,宫婢立即递上一把琵琶。
琵琶声响,千军万马,四海潮生,杀伐果断,都从他纤长有力的指尖迸出。
这样的配合,对于卿如晤而言,并非第一次。它很快便适应了他的节奏。
就这样,一人琵琶在手,一人舞姿绝世,将宴会的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直至琵琶声止,鼓舞步停,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便是连一向镇定,很少破功的长孙泓,也不由得张大嘴巴。
此时谁还能记得《昭君出塞》?谁还能记得哪个吟了诗,哪个作了画,哪个又写了书法?
一片沉寂中,卿如钰终于反应过来,她眸底冷光闪过,然后笑道:“大姐和顾小姐果然是好朋友,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跳舞。”
嘉宁公主听了卿如钰的话,幡然醒悟,连忙接道:“是啊,一柔一刚,顾小姐和卿小姐各有千秋,不过卿小姐有太子皇兄的协奏,更胜一筹。”
顾昀华的脸白了又白,低下头不说话。
卿如晤恨不得剁了自己的脑袋,竟然一时走神,没有看到顾昀华也表演了舞蹈。
她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嘉宁公主又道:“诸位觉得谁是今日的胜者?”
太子协奏,谁敢说不好。
于是,卿如晤毫无疑问拔得头筹,成了胜者。
嘉宁公主吩咐宫婢取来文房四宝,长孙曌大笔一挥,一个“悬”字跃然纸上,宫婢举起来展示的时候,众人皆担心那个字随时都会从纸上掉下来。
从宫婢手中接过那副笔墨未干的字,卿如晤分明瞧见那悬字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蕴”字,而落款用的是长孙曌的私章。
宸华,他的字。
悬,居安思危。
蕴,积也。
他是在告诉她不仅要懂得居安思危,也要懂得积蓄力量。
徒然的,那张薄薄的宣纸霎时变得温暖,一直暖到她心底去。
这时,嘉宁公主起身道:“表演甚是精彩,虽然卿小姐拔得头筹,得了太子皇兄的墨宝,但众小姐也有礼品,稍候本公主会命人送给各位小姐。行宫菡萏怡景,众位可自行赏花,不必拘礼。”
话音落后,便有人纷纷起身走出凉亭。
如此容易?
卿如晤看了一眼卿如钰,见她眼中不是失望,而是忌恨。
卿如晤心中顿时疑云大起。
难道嘉宁公主的王牌不是逼她献艺?
再看一眼面色发白的顾昀华,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极快闪过,可是她却无法抓住。
卿如晤只好抛开满心的狐疑,在心里努力编造向顾昀华解释的理由。
正当她纠结为难之际,王嘉瀅尖酸刻薄的声音响在身边:“卿如晤,你和顾昀华果真姐妹情深啊!想也不想便让顾昀华暖场,做你大放异彩的垫脚石。”
“昀华……”卿如晤正想解释,顾昀华已默默走开,卿如晤狠狠地瞪了王嘉瀅,如果目光能杀人,王嘉瀅早已死了千百回。
“难道不是吗?”王嘉瀅挑眉问道,“若非故意,怎么也选择了跳舞?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亏我还佩服你,真没想到你是这种踩着闺阁好友上位的人!”
方才还半死不活,不一会儿便生龙活虎,难道脑子不好使的人精神恢复能力都很强?
卿如晤深吸一口气,回嘴道:“我是什么人与你何干?王小姐有这点闲心跟我胡扯,倒不如想着怎么修身养性,陶冶一下情操,一天到晚只知道咸吃萝卜淡操心,怪不得连婚姻大事都给耽搁了!”
在大秦,女子如果没有早早定下夫家,及笄礼过后,只要没有身患恶疾,不是貌丑无比的人,基本都会有人上门求娶。
可是王嘉瀅处处争强好胜,得罪了不少人,风评一向很差,加上她门第太高,一般人家也不敢轻易求娶,所以她快十六岁了,都还没有婚配。
卿如晤的话,一下子戳进她的胸口,气得她几乎两眼一翻,半天说不出话。
卿如晤瞥了她一眼,便要去找顾昀华,正此时,长孙曌的声音便响在一侧:“卿小姐,过来。”
卿如晤循声望去,只见长孙曌坐在一株槐树下,正向她招手。他身穿着墨蓝色常服,腰束深黑博带,乌发半散,仅一只玉簪挽起,分明很随意,却俊得让人心惊。
不知为何,卿如晤莫名有些紧张无措,她强装镇定着走到他面前,却见桌上已摆好一盘棋子。
“坐下,陪我下一盘。”长孙曌将黑子递到她面前,轻轻开口道。
卿如晤依言坐到他面前,抬眼望向他。他微蓝的瞳孔好似一颗琉璃,无限清透。
“你先。”他轻轻开口,声音醇而厚。
卿如晤捻子落下,声音不自觉放软:“多谢殿下方才的回护之恩。”
“无需客气,我做的这点事,与你给我李侍郎的线索来比,不值一提。”长孙曌笑道。
看来是查到了什么。
卿如晤问道:“殿下可是查到了什么?”
“昨日,我的人查出礼部侍郎李仁辅与北胡四王爷私下联系密切,并截获了他与四王爷来往的密信。”长孙曌落下一子,然后直直地望着她,目光幽深静遂,“那老匹夫向来行事谨慎小心,多年都没有露出马脚,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外室是个胡人?”
卿如晤捻子的手一顿,只是刹那,她便将子落下,然后道:“昔日娘亲在世时,她身边有个丫头嘴比较碎,曾向母亲谈起李侍郎在外金屋藏娇,引得大夫人河东狮吼的这些趣事。”
长孙曌的眼底划过一起疑惑,轻得几乎看不见:“仅凭此事确定?”
卿如晤抬头,逼迫自己望向他:“自然不可能,京城德宝斋是我母亲的陪嫁铺子,有一日我陪母亲检查账本时,意外发现李侍郎曾向德宝斋订购紫花鸢尾样式的头面。我曾在书中看过,紫花鸢尾生长在北方高山草甸,而我大秦境内并没有这种花,李侍郎祖上三代以及妻妾后家都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不可能会选这种花样作为头面佩戴,所以问题应当出在他的外室身上。”
长孙曌眸色愈发浓:“你又怎知道那是外室,而不是烟花柳巷的相好?”
卿如晤被他亮得惊人的目光烫了烫,缓缓垂下眼,目光盯牢眼前方寸:“李侍郎胆子再肥,也不敢在烟花之地豪掷千金,送给外室就不一样了了,为人外室是见不得光的,在金丝笼里戴什么头面都不会引人注目,李侍郎想必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在京城最大的珠宝斋订这种花样的东西。”
笑容在长孙曌的脸上漾起,他的目光却凌厉逼人,他捻了颗子落下,将身子微微前倾,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卿如晤,道:“理由很充分,但是你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