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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早就有城无防,唐军入了城,根本不用布告招抚,梁师都的旧军新军都与百姓一起围上来乞求分粮。梁师都的正妻不知去向,世子下落不明,另外两个儿子与他们的母亲一起被俘,他手下的四位主要将领中,冯瑞被杀,林世一逃往突厥,李正宝和辛獠儿投降大唐。在被唐军包围之前,云州城里至少有三十五六万军民,现在只剩下不足八万人,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而要清理城里的死尸,至少需要费时半个月。
唐军以微不足道的损失,收回久攻不下的云州,消灭割据二十年的梁师都,清除了突厥在汉地的最后据点,自此之后,突厥人再要南下,只能在五百里外的漠南草原上集结屯兵,大唐至少赢得十天的预警时间,而大唐反可以云州为基地北击突厥牙帐,占据了主动,候君集此功可说甚大。战报汇集之后,候君集不仅毫无欣喜之情,反而忧惧不已,因为消灭割据统一国家,不仅要收复土地,还要收服人民,梁师都治下十三州方圆千里,原有一百多万汉人,经此一战,至少有二十万人北逃突厥,战死饿死五六十万,只剩下不足三十万人成为大唐子民,人口损耗这样大,虽取得土地也只能算作惨胜。现在云州周围千里之内,田园荒芜城池废弃,而要守住这一片土地,至少需要再迁移十万户入住。经过长久战乱,北方的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剩下的民户不到隋时三成,到哪去迁十万民户守边!
候君集按照陆变化的提醒,围城之后多次向梁师都劝降,本以为他已到山穷水尽的境地,降唐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料不到梁师都竟然以数十万百姓之性命为赌注,誓死不降,云州百姓因此遭受空前劫难。民心不测,云州城里残存的百姓,眼下把唐军当作救星一般,但在度过苦难之后,必定把遭受灾祸归因于大唐,反而会想念梁师都的种种好处,治理云州将会极为困难。
往常取得如此大胜,至少会有二千人得到封赏,候君集这次仅仅为苏定方、周保库、于大春等不足三百人请功,自己和忠恕都不在名单上,他不仅不报功,还给兵部和天子上书,自责战役布置失当,请求处分。
云州城破之后,忠恕就率领着代北营回到怀仁,他最近经常在候君集身边观摩军务,自觉进步很大,加上冯瑞行刺事件之后,都督驻地也需要加强安防,梁师都、冯瑞虽然死了,但林世一和梁洛仁没有抓到,这些人都是武功高手,候君集的近卫虽然身手不错,但与林世一他们比起来,还是不足,所以他想与候君集住在一处。来到临时都督府,却不见候君集的影子,近卫报告说候都督回来两天了,草草处理了军务就躲进屋里,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不见,也不吃饭。忠恕明白候君集为何如此,任何一位将军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惨状,心里都不会好受,他就在隔壁住了下来,也没去打扰候君集。
次日一早,庭芳急匆匆过来找忠恕,说宝珠走了!她们两个数月来一直呆在一起,庭芳昨天上午去看望周保库和典军,宝珠一个人回了怀仁,等庭芳回来,看到宝珠留下一封信,人不见了,信上面只有四个字“西去勿念”。忠恕悔恨不已:宝珠肯定是去找寻许逊了!这茫茫草原,冰天雪地,许逊并没确切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到哪去找他?颉利以谋反的罪名诛灭了武显扬,她现在就是突厥的敌人,孤身一人深入敌境,不说受到突厥人追杀,光冰雪酷寒就能冻杀每个外出的人,她简直就是去送命。
庭芳一直自责没照顾好宝珠,忠恕一边宽慰她一边盘算,宝珠虽然懂天候识风云,也不敢在极寒冬天孤身一人穿越草原沙漠,肯定要纠集一帮人,还得准备马匹、装备和食粮,这些都不是一两天能备齐的,唐境又实行边禁,她不可能临时在云州代州附近筹集,最可能向西去,找到一个熟悉的部落萨满,用自己的乌兰身份征集人员物资。大的突厥部落在入冬前都随着颉利北上,只有一些别部的小部落留在漠南草原过冬,最近的一个也在三日马程的远方。三日马程是说在夏天骑马三天可到,漠南现在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即便是走上十日也不一定能到,也可能终生都到不了,当下必须趁她出发不久,骑上快马追她回来。宝珠的性格看似轻松灵活,实则刚烈无比,她认准的事,即便是武显扬和大萨都也扭不回,所以别人找到她也没用,只能是尽快报告,然后由忠恕亲自去劝。
忠恕急急来向候君集报告,请求调动代北营。隋唐治军非常严格,别说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家里多存两副铠甲,多备三只盾牌,都可能被告发私藏武备意图谋反,所以他虽是副都督,要动用代北营,也必须取得候君集的允准。候君集给了他三天的期限,忠恕把代北营的弟兄们分成十路派出去,每队只带了三天的食物和简单的装备,无论有没发现宝珠的痕迹,第二天晚上必须折返。
忠恕和庭芳带着几个人居中向西北行去,出云州城二十里,地上积雪已经没膝,越向西积雪越深,一整天都没看到行人,也没发现马匹行过的痕迹,庭芳道:“这雪是昨晚新下的,印记可能已经被覆盖了,我们再向西走一天,然后再看看。”忠恕同意,当天晚上他们停留在一个废弃的村庄里,找了一个相对完好的屋子,生着了火。众人围坐在火边,忠恕见庭芳长袍的下摆被雪水弄湿了,心里过意不去,抓住她的袍摆用力拧了拧,把水挤出来,然后向火烤着,庭芳微笑道:“师兄,我自己来吧。”忠恕歉然地看她一眼,为了宝珠而让她在风雪中受罪,实在说不过去,他抓起一张饼帮她烤着。这种饼是苏定方的发明,无论夏天冬天都能随身携带,冬天不硬,夏天不霉,遇火就变软,还散发出一股麦子的香味,候君集把它命名为“苏饼”。
忠恕把烤好的饼递给庭芳,庭芳笑了笑,轻轻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忠恕心道宝珠到来之后师妹心里必定不好受,但她一如过往,对自己关心照顾,对宝珠也很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怒气和妒意,让这样的好姑娘为自己遭受委曲,忠恕心中充满歉意。火光辉映之下,庭芳的脸显得平静而圣洁,忠恕恨不得把她搂在怀中,用力地拥抱,庭芳仿佛感应到他在想什么,眼睛看着火,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第二天又向西北行出十多里,这里的雪更厚了,马行困难,按理说应该返程了,不然可能误了期限,庭芳道:“师兄,再向西走二十里吧,咱们可以赶个夜路,子夜前回程就行。”忠恕点点头,西行不久,前队的士兵突然发现西方有马蹄印,忠恕一喜,近前一看,是马队通过的痕迹,有八九匹马,从云州方向来,向西北方向去,庭芳道:“是刚刚过去的,不到两个时辰,前方雪更深,马队走不快,我们紧追过去,一个时辰就会追上。”忠恕仔细看了马蹄印,摇摇头:“不是她的,看马掌的形状,是代北营的击突马,前方不是刘巨川就是苏奴儿。”他现在对军中事务多有了解,刘巨川和苏奴儿带着人在他们的两侧搜索,在完全没有路标的草原上,一天之内偏离方向二三十里很是正常,苏奴儿能独自在突厥人的围追堵截中躲闪四五个月,对辨识方向很有经验,所以前方八成是刘巨川。果然,前行一个时辰后,他们看见了刘巨川。此地积雪厚达两尺,已经很难行进,又没发现痕迹,可以肯定宝珠没从这里走过,忠恕果断决定返回云州。
回到云州城,已经有两队回来了,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第三天一早,代北营到齐了,皆没发现宝珠的行踪。忠恕心里奇怪,他的人几乎把西面全部涵盖了,竟然没发现一丝线索,只能说明宝珠并没西去,难道她故意留下书信,引大家向西,她自己则像宋念臣一样,向东绕个大弯穿越大漠?还是她仍在代州,并没动身?确实不好猜度,现在只能祈祷苍天保佑了。忠恕心里着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庭芳善解人意,每天给他洗衣做饭,陪着他说话。
在北方的冬季用兵很危险,人马常被冻伤,可能还没看到敌人,自己就被冻僵了,候君集攻破云州后把人马都收集在城中,连训练都停止了。
已经到了上元节,庭芳本想回周塞去,又怕忠恕孤单,就延缓了回去的日子,陪着忠恕在军中过节。忠恕喜静不喜闹,向候君集报道后就来到庭芳的住处,庭芳亲手做了几个菜,二人对坐,喝了两杯酒,算是过节了。
过了上元节,庭芳要去长安给李靖夫妇拜年,正好周进捎信来,说忠恕交办的事已告一段落,忠恕就请了假,与庭芳一起回到周塞,先祭拜了周典一,然后在周进的陪同下赶往太原。上系舟山的路已重新规整过,满云寺重修了山门和主殿,有三个僧人常住,住持是个年老的晋阳和尚,即便在冬天,依然有香客上山礼佛,段举夫妇的墓当然经过重新修整,坟前也有人供香。忠恕看到这些,上次来时的凄清感一扫而空,心里很是感谢庭芳。
下得系舟山,三人同往武家坡,去年庭芳建议把武家祖屋和祖坟修缮一下,周进很是用心,请了当地最好的工匠,按照武家族人描述的样子,给他们盖了新房,现在已经有人入住。忠恕带着庭芳到武夫人的坟前祭拜一番,然后二人依依惜别,忠恕回云州,庭芳南下长安。自重逢之后,只要庭芳在身边,忠恕就感到非常地踏实安稳,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总觉得心里很虚,这一别又是数月,少不得两下相思。
朝庭的嘉奖令到了,自候君集以下,代州军一千二百人得到封赏,候君集从二等国公拔擢为一等公,加食邑五百户。当朝的异姓功臣中,一等公只有李靖等寥寥七八人,候君集的爵位已经极为显赫。于大春、周进、陶标儿等将领都得到赏赐,奇怪的是,嘉奖令对忠恕提都没提,对苏定方的奖赏也并不丰厚。对忠恕不按常规封赏,之前已有先例,有功不赏,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待遇,所以不算很意外,但苏定方就不同了,这次攻破云州,除了候君集,就数苏定方功勋卓著,他歼灭突厥三千骑兵,把素林特勤驱逐到漠南,是云州之战中最为关键的一役,而朝庭对他的封赏反而排在于大春、周保库后面,甚至不如打了败仗的陶标儿。封赏虽然由朝庭下诏,但十数年来,大唐的军功等次都是李靖掌握,李靖提出的意见,天子基本照准,所以这次的封赏是李靖有意为之。
候君集也在揣摩李靖的意思,凡李靖不按常理赏罚的将领,要么是他将要清除的人,要么是他要重用的人。苏定方有功无过,又由李靖直接提携,很可能将被委以大任,也可能因他是河北叛将出身,又晋升太快,朝庭对重用他还有疑虑。候君集很是欣赏苏定方,云州之战的后期几乎把一半军力都交给他指挥,现在他受了委曲,候君集心里不好受,把苏定方叫了过来,想安慰他一番,哪知苏定方根本不把这些看到眼里,反而向他讨教如何防守云州,候君集心中感慨:此人不汲汲于眼前,心思纯正,将来必成大将。
忠恕对封赏什么的更没印象。军中都在议论赏赐多少、勋册排名,一片喜气,奇怪的是都督候君集立下如此战功,又被天子厚赏,不仅没像过去那样张扬跋扈,反而沉闷了许多。忠恕和候君集交情深厚,本想去宽解他几句,又想候君集的见识风度胸怀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自己只是乱操心,于是就没去打扰他。
其实忠恕并非多虑,候君集此刻心情极为复杂,有忧虑,有惧惕,有期待,唯独没有喜悦。这次代州军独力歼灭梁师都,完成汉地最终统一,可说是大功一件,但百姓死伤之多也确实触目惊心,候君集自己没料到会有如此惨烈的战果,估计出这个主意的陆变化也没料到,所以候君集不仅没为自己标功,反而向天子和李靖自请处分,他原以为按照过去的习惯,天子可能会公开下诏封赏他,然后下私诏责备他杀伐过重,前者是向天下昭示天子有功必赏,后者则是显示私谊,没想到天子给他拔高爵位,追加食邑,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这确实让他怵惕。
候君集非常了解李世民和李靖,这俩位都精于驭人之术,如果他们对你非常严厉,动辄指责,你反而是他们重点栽培扶持的人,如果对你客客气气,重赏勤奖,则可能已经不那么信任你了。他是天子当秦王时的旧将,又是李靖多年部下,对天子忠心耿耿,对李靖衷心敬服,相信他们不会因功而猜忌自己,那为什么没有一句责罚呢?大量云州百姓冻馁而死,等于给朝庭里的言官谏议们提供了一个口实,御史大夫萧瑀负责监察,他是李靖的多年政敌,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攻击机会,之后朝堂之上将不断有人拿云州说事,天子这次不责罚,是想在他头上悬一根绳子,警醒他不要倨功?他封了一等公,与多年老上司李靖爵位相同,食邑接近,又是三品禁军将军,如果再立新功,天子要升他职位,只有取代李靖做兵部尚书了。他自知与李靖差得很远,自己完全没这想法,但功高震主是官场的忌讳,就是李靖不在意,其他同僚也会侧目,自己不能不小心。打下云州之后,明年开春,必定面临与突厥的大战,突厥是天子最为操心的敌人,此战关乎大唐国运,自己可不能在这场决战中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