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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住处,时候已经不早了,贺兰正在调息,见他回来,立刻问今天独孤都督去哪了。贺兰下山后就显露出对世事非同一般的热心,但自云州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地,沉默寡言,每天对着一张图纸写写画画,可能是被陆变化修理之后收了心性,变得像个道人了。忠恕一看他有了笑容,知道他缓过劲来了,于是就把陪同士极巡检的事说了一下,贺兰听完,深思一会,问:“今天候都督没去,是与独孤都督有别扭?”忠恕笑道:“我哪知道!”贺兰也笑了起来,又换了话题:“忠恕,那两个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那两个姑娘当然是指庭芳和宝珠,忠恕笑了笑:“允儿,你是道长,多问这个干什么?”贺兰道:“我都为你发愁!”忠恕笑道:“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修行。”贺兰叹道:“情关最难破,我如果能堪破情关,估计没什么能约束我成仙了。”忠恕笑了:“允儿,你这几天一直在图图画画,开始修符咒了?”贺兰摇头:“我师父不在,陆道长他们不精通这些。我的清宁生筑基不牢,师父说我修符的道行还不够。”朝阳宫符咒之术以范虚为第一,符咒有点像秘术,是道家本行中最难修的术业。道家经籍广布天下,清宁生这类的内丹之术风行世间,人人可得而修之,符咒之术则是师徒相授,门外不传,是朝阳宫唯一没公开的道业,据说是因为施行符咒很耗功力,道行不够者经常施为不成,反遭外神侵害。
贺兰靠近忠恕,压低声音道:“忠恕,我看周姑娘的剑法就要传完了,我们很快就要回山了。”忠恕道:“允儿,周姑娘是向吉杜二位道长讨教,可不是传授剑术。”贺兰笑道:“呵呵,这点眼力我还有,你不用避讳着瞒我,一定是候都督想多留陆道长几天,周姑娘才使了这主意。”陆变化早就准备回去,因吉杜二人参习雁门剑法,才被候君集勉强挽留至今,忠恕见瞒不过他,只得认了,心想以贺兰的机警劲,当道士太可惜了。
士极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忠恕去见他,士极勉励道:“孩子,你候叔叔虽然多有鞭策,也是为你好,这一点不必多虑。你勇敢正直,为人做事我都很放心,只是这情字上要下点功夫了。”忠恕最近一直为这事发愁,士极笑道:“只眼前这两位姑娘就够你受的了,这样的好姑娘,能得一个终身相守,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两个如花美眷就难以做人了,等你扬名天下,只怕还有更多姑娘看上你,呵呵!情字上得有定力,不然招架不住。”忠恕道:“叔叔,我记下了。”士极笑道:“我本想见见那两位姑娘,又吃不准你喜欢哪一个,只好先放一放,等你想成亲了,我再来做阿翁。”他与段举最为交好,又救过忠恕的性命,比李靖更有资格当阿翁,忠恕点点头,士极拍了拍他的肩膀:“前方艰难无比,一切都要慎重。”
士极第二天起身赶往长安,候君集带同代州众将送出南门,回来后立刻找陆变化密谈,庭芳则与吉杜二人切磋剑术,忠恕没有看见宝珠,于是就来到小院。宝珠正站在一颗大树下盯着枝头出神,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笑道:“大勇,你来看看这树,真是奇特,一颗树竟长出两种芽来。”忠恕一看笑了,那是一颗老榆树,上月已经长出细叶,此刻又挂出了榆钱,这种树在寒冷之地难以成活,云州之北就没有了,宝珠从没见过,还以为是两种叶子,忠恕伸手撸了一把榆钱,道:“这是北方常见的榆树,细长的是叶子,这是树的种子,叫榆钱,能吃的。”说完把手伸到她的面前,宝珠笑了笑,四下看看,周围没人,这才就着忠恕的手吃了一口,宝珠受伤期间就没离开过忠恕怀抱,到突厥后二人共居一帐数月,比喂食更亲密的动作也时常有之。
宝珠品尝一口,赞道:“有股清香,还带些甜味。”忠恕又给她撸了几串,看她吃得香甜,想起在涿州初见,她不识布老虎,也不识馒头,吃一串糖葫芦都开心得要命,心里涌起一阵怜惜,伸手帮她抹去贴在嘴角的榆钱,宝珠灿然一笑。忠恕道:“这东西能救命,据说灾荒年没有粮食,百姓就靠吃这个糊口,最后连树皮都剥光了。”宝珠神色一黯,叹道:“汉地的百姓在灾荒时还有这些树果野菜救命,突厥的百姓只能活活饿死。”她神情忧郁,肯定又想到了突厥。宝珠从小在突厥长大,父亲和师父都是大贵族,本身又是萨满顶尖祭司,养尊处优万民景仰,突然之间跌落凡尘,突厥也不再是家了,心里难免郁闷。忠恕靠近宝珠,拉着她的手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我走到哪,哪里就是你的家。”宝珠狡黠地一笑:“这话为什么不当着周姑娘的面说?”忠恕毅然道:“你要我这么做吗?”宝珠笑了笑:“大勇,你心里有我,我很清楚,你不必担心我和周姑娘,认识只几天,我就知道她是个有担当识大体的好姑娘,又爱你极深,不亚于我,我们不会让你为难的,你专心做事,不要担心我们。”忠恕点点头,宝珠道:“家不家的先不说,我想看着你打下云州,取了梁师都的人头。”忠恕道:“云州肯定要拿下的。”
庭芳的雁门剑法最后一式终于传完了,这天忠恕来见陆变化,陆变化看了看他,道:“忠恕,我们就要走了,一切多加珍重,不要忘记你来自哪里。”忠恕点点头:“这边事了,我就回山看望道长们和大伯二伯。”陆变化叹道:“世界循环,哪里是终点呢?这边事了那边事起,一入仕途,忧患无穷无尽,没有终结的,你心里有朝阳宫就好。”忠恕道:“我不敢忘记道长们的教诲。”陆变化笑道:“情义记下,教诲还是忘掉好,在官言官,在道言道,你本就不是道人,何必强记道心呢!你心性良纯,应得善终,以后要多读书治史,时时向前辈将军请教。”提到读书,忠恕突然想起一事,问:“陆道长,然为业城是什么意思?”陆变化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段?”忠恕没敢说实话:“我偶然听人提起过,觉得很是文雅,又不好向别人询问,所以一直记在心里。”陆变化道:“讲这话的人的意思可能是指杀胡令。”陆变化在讲武显扬与柘羯时曾经提到过“杀胡令”,陆变化道:“冉是指冉闵,他本是羯人皇帝石虎的部下,后来自己称帝,国号叫魏,所以称冉魏,都城就在邺城,他是汉人,怕称帝后胡人不服从于他,就下达了杀胡令,无论男女老幼,杀一个胡人都有奖,结果邺城二十多万胡人一天之间被汉人杀得干净,冉魏邺城估计就是指尽杀胡人。”忠恕心里一惊:原来是这个意思,天子李世民是想杀光突厥人吗?看他当时吹须瞪眼的模样,还有李靖的神态,真有这个可能。
陆变化道:“胡人很快就会离开云州,颉利今后必定把柘羯带在身边,当作征伐的锋刃,加上大可汗牙帐还有许多胡人,你以后少不得与胡人打交道。胡人与突厥人永远不会同心,记得多用离间,少用刀兵。”陆变化是在指导忠恕如何对付柘羯,二人正说话,门外有人叫道:“请问副都督在吗?”二人出得屋来,一个值守军官手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站在外面,见了忠恕致礼道:“禀报副都督,一个人在府门外将此物交给护卫,指定转交给你。”忠恕问:“那人什么样子?”校尉道:“操北边口音,护卫们没经验,其它的没留意。”忠恕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剑和一具皮甲,那皮甲忠恕识得,就是宝珠相赠于他,后来被达洛缴获的那具刺甲,剑很朴素,剑鞘的皮质下端已经有所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陆变化咦了一声,满脸激动神色,抓过剑来,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端闻了闻,然后抽出半尺剑刃,叹道:“又见到了。”他认得此剑。
陆变化对忠恕道:“这曾是周真人的佩剑,后来赐给了武显扬,武显扬一直带在身边。”忠恕心想八成是达洛送来的,他可能知道宝珠来了代州,就把师父的遗物送了过来。陆变化道:“这可能是武显扬仅有的遗物,还是交给武姑娘吧。”忠恕心想宝珠看到剑甲,睹物思人,可能会崩溃,陆变化道:“同门结缘,我们想给武显扬做场法事,超度亡灵,你问一下武姑娘是否合适。”
见到佩剑,宝珠双手颤抖着捧了过来,把剑紧紧搂在怀里,刚开始她轻咬着嘴唇强自镇定,最后终于崩溃,呜呜大哭起来,忠恕搂着她,轻轻抚慰。快到天黑宝珠才止住哭声,忠恕把陆变化想为武显扬做法的事告诉了她,宝珠轻声道:“大勇,替我谢谢陆道长,你先过去,我静一静就去。”她怕自己在法事上崩溃痛哭,想先平复一下心情。
天黑之后,陆变化和吉文操、杜百年身着仪袍,手执拂尘,在代州城北角楼上操作法事,法桌上供着杜百年画的魂符和武显扬的佩剑,陆变化主祭,众道低诵《往生经》,无比虔诚。一场法事后,朝阳宫和武显扬几十年的恩怨烟消云散,尽皆归于寂静。宝珠身着素装,在庭芳的扶持下祭拜行礼,她答礼过后,忠恕上前拜祭,他心情很复杂,武显扬是他的仇人,但他心里一直很崇拜武显扬,又和他的女儿义结同心,实在不知道如何祈祷。法事一直持续到初更才结束,宝珠眼睛红红的,一直强忍着眼泪,忠恕怕她支撑不住,送她回去后,和庭芳一起在她的屋里坐了好久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