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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续毕竟是曾经修道之人,武显扬一死,胸中郁结立去,沉默了一会,问:“忠恕,你说陆道长还在代州军中?”忠恕道:“他和吉文操、杜百年两位道长暂时还没动身,但很快就要回山了。”康续叹道:“唉,不见了。下山二十年,时常想念他们,现在近在眼前,却不想见了。”忠恕明白他现在心情极为复杂,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康续看了看安伯,道:“安老哥,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听不听我都要说出来,咱们哥俩既然有这道缘分,我想请您在庄里盘桓几日,我腿脚不便,几十年没见过世面,想请您老哥给我拉叨拉叨,开开眼界。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家,您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反正今后我也是孤身一人,寂寞得很。”他这一说,安伯还没答话,康宾却是一惊:“爹爹?”康续拍了拍儿子的手:“宾儿,现在是放你走的时候了!”康宾惊问:“爹爹,去哪里?”康续道:“跟你段师兄走吧,到代州军中效力。爹爹知道你从小就有志向,想建一番大功业,陪在残废老头身边,每天与这些耕夫村妇闲交道,过几年就变成田舍翁了。”康宾道:“我不走,我愿意陪着您。”康续笑了:“知子莫若父,你嘴上从来不说,但你读的书把心事暴露了。孩子,爹爹还不算老,自保有余,再说还有你安伯和我做伴,你就放心走吧。”安伯怒道:“你个瘸子,我说过要留下吗?”康续笑笑:“算我求您了!陪陪我这可怜的孤苦之人吧。”安伯哼了一声。康续笑笑,看着忠恕道:“你这师弟少年老成,身手虽然不高,但很是机敏,你带他去见见世面吧!”忠恕自见康宾那一刻就很喜欢他,二人前一瞬还在拼命打斗,后一刻他就跟随着忠恕冲入火海救人,估计他还传承了父亲的建造之学,现在军中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道:“康前辈信任我,我会和师弟患难与共。”他伸出手去与康宾紧紧地握了握,康宾的手有点抖,看来这个年青人真地早想出去闯荡一番了。
  康续对忠恕道:“匆匆见面不如永远思念,想知道又怕知道,很想听听留在寺里的师兄弟们如何了,又怕听到这个走了,那位去了,干脆就留个念想。忠恕,你是否明天就走?”忠恕点点头:“我只向候都督告了四天假。”康续对儿子道:“去向母亲告别吧,天亮就走!”康宾向父亲鞠躬后出去了。忠恕看安伯一副萎靡的样子,道:“安伯,您老人家…”安伯一摆手:“你去挣你的功名利禄,我做我的孤魂野鬼,咱们各走各的,再无干系。你不欠我的,我也不亏欠你,就当我们从不相识。”他心念商队弟兄们之死,性情变得刻薄尖酸,这种有仇无法报的心情忠恕也曾有过,他并不介意:“您老人家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给您推推经络吧。”安伯一摆手:“承受不起,我死得快一些,你那情人不也早点安心吗?再说我就是想疗伤,那也用不到你,康大户比你更懂医术。”康续笑道:“老哥眼光真毒,我这点能耐根本不外露,还是被您一眼看了出来。”安伯冷哼一声,康续笑道:“忠恕,安老哥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等你回来,一定还你一个旧日的安伯。”忠恕道:“谢谢康前辈!”
  宝珠一直处在沉睡中,庭芳坐在床前看着她,心情复杂,自从知道忠恕心里有这个人,她就一直设想着见面的一天,见了面说什么,自己又应该如何做,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没想到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而自己心里依然这样痛。看忠恕当时痛惜急慌的神情,看着他搂住宝珠哭泣,庭芳心里充满酸楚:师兄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流露真情,这个女孩如此美丽,就像天上的仙女般灵秀,又与他性命相关,难道他心里已经没有自己了?她有心离开,但又清楚知道离开他会承受什么样的折磨,自己放不下他,他又割舍不下宝珠,一旦分开,两个人都受煎熬,可看着他们二人如此亲密,当下的折磨就撕心裂肺,庭芳思前想后,难以自处。
  东方欲晓,宝珠睁开了眼睛,庭芳道:“武姑娘,你醒了?”宝珠微笑道:“显然醒了。”庭芳也笑了:“康员外让人备了吃的,我去给你热一热。”宝珠笑道:“我不饿,你照顾我半天,一定累了。”庭芳道:“你先躺着,我告诉师兄去。”宝珠笑道:“不用告诉他,他现在一定有事,咱们说会话吧。”庭芳反身坐在床前,宝珠定睛看了看庭芳,问:“你是大勇的师妹?”庭芳点点头:“我姓周,叫庭芳。”宝珠笑了:“这名字很美,就像你的样貌。”庭芳淡淡一笑:“谢谢武姑娘夸奖!”宝珠道:“怪不得他始终不愿为我留在突厥,原来心里的人如此美丽温婉!”庭芳一怔:他也拒绝了武姑娘?宝珠笑问:“他没告诉你我是谁?”庭芳点点头:“说了,因为你,他也拒绝了我家长辈的提亲。”宝珠一愕,接着笑了起来:“原来我们都是沦落人啊!可真够他为难的。周姑娘,谢谢你救了我,我来这里,不是来找大勇的。”庭芳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来祭祖的。”宝珠神色暗淡下来,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我的祖先是谁,我来这里,只是完成母亲的遗愿。”庭芳听说过武夫人的事,汉人很难接受那种情形,宝珠道:“母亲与我不同,她从小就长在汉地,无论走到哪,无论信仰了什么教派,骨子里都是汉人,最后都想叶落归根。她生前与我爹爹分居数年,断了夫妻情分,病危时还是想逝后归葬故里,于是我取了她的遗骨来到武家坡,想把她安葬在祖莹,没料到被困在这里,幸好有你们在。”庭芳道:“师兄知道武大侠的变故后,非常担心你的安危,达洛让他不要问不要找,说是为了你好,但他还是时刻留意,一旦有你的消息就带我赶去。他来太原也是为了祭拜父母,没想到因缘巧合碰上了。”她心中突然想到:如果武姑娘知道是她的父亲杀了师兄的父母,不知会作何感想。
  宝珠闭上眼睛,明显有些激动,庭芳安慰道:“武大侠英雄一世,大家都为他惋惜。”宝珠流着泪摇头:“他有他的归宿,他的命自来都是上天操纵,天命早就注定,人力既不能改变,也无从预料,可怜我弟弟受他牵累。”说到这里,她实在控制不住,眼泪如珠串一般落下。庭芳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难受,伸手轻抚着她的肩背。她二人现在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母亲病故,父亲死于非命,遭遇类似,亲人被害时那痛彻心扉的悲伤,庭芳去年刚刚经历过,想起与父亲诀别时的情景,不由得陪着宝珠落泪。
  忠恕从康续那里出来,见侧屋还亮着灯,就想去看看宝珠,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庭芳二人的说话声,他停在门口,听着两个心爱的女人在屋里哭泣,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三个命运纠结一处的人,两个在屋内流泪,一个在屋外陪着,一直到天亮。
  武显扬出事时宝珠正在圣山萨满总坛,消息是大萨都当面告诉她的,听说父亲、弟弟、许叔叔尽皆毙命,宝珠当时就懵了,大萨都并没劝导她,只是让她闭关三天,之后命她持了谕令赶往乌桓祭祀天地和山神。大萨都为她安排了庞大的祭祀队伍,命教中轻功第一的秧雅河使者罗磨业随行护卫,宝珠明白此行名义上是改冬祭为秋祭,完成去年未完成的使命,实则是师父怕她复仇,有意让她暂时离开风暴漩涡,而罗磨业就是监督她的人,她装作没事一样,平静地领命离开圣山。
  罗磨业虽然机警,但也没料到祭祀队伍尽多宝珠的心腹,出发不久就被宝珠摔掉了。宝珠只带了四个亲信,悄悄来到云州城外,武显扬做完法事后,把夫人的骨灰暂时寄放在城外一座名叫静业寺的寺庙中,宝珠取了母亲的骨灰来到武家坡,想先把母亲归葬,然后再去云州,杀梁师都为父亲、弟弟和许逊报仇,没想到刚到祖宅就被康续暗算围困,差点送命,现在同伴皆死,她不能赶往乌桓,也不能再回突厥。
  忠恕最怕宝珠心急复仇孤身犯险,好不容易找到她,哪会放她离开,坚决要求她跟自己回代州,由他来对付梁师都。宝珠答应了,忠恕心里又升起一个担心,现在宝珠跟在身边,如何与庭芳相处实是个难题,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感困局,只能暗地里频频祈求上天保佑,希望能够得以圆满。
  天亮之后,庭芳和宝珠出得屋来,宝珠内功深厚,服食丹药之后排尽毒素,今天已经无碍,忠恕和康宾已经备好了马,康续坐在院子中间,静静地看着儿子,安伯则不知所在。忠恕向康续告别,康宾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起身,跟着忠恕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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