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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站立在父母的坟前,庭芳道:“师兄节哀!伯父伯母知道你长大成人,又有一身本领,行事堪为楷模,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的。”忠恕问:“师妹,我不懂葬仪,你说孤处这里,会是他们的心愿吗?”庭芳道:“他们逝世在太原,又是因太原而故去,葬在太原,守望着太原,看着你打跑突厥,我想就是他们的心愿。再说伯父故籍嵩阳,距此数千里,据义父说那里饱经战乱,你的族人早就没了下落,就是归葬祖莹也不是善处。”其实她隐隐有些私心:师兄父母埋骨此处与魂归嵩阳都各有道理,师兄带自己来此祭拜,自是与见过父母一样,婚事就算定了,义父说此地风水好,旺子孙,将来与师兄成了亲,他的子孙不就是自己的子孙吗?师兄只是见此处荒凉,所以才起了迁坟的念头,只要好好修整一下,最好能重建满云寺,有了香火,人气自然旺起来,那样师兄心里就安稳多了。想到这里,庭芳心里有了盘算,准备回到晋阳城就着手办理。
二人下得山来,从这里可以直接向北返回代州,不用再折到晋阳城,但庭芳记着修庙的事,只有在晋阳这种大城才能找到僧人,再看忠恕心情悲伤,就想带他散散心,宽慰开导他,于是道:“师兄,我小时就听说系舟下有座不二寺,是座清幽妙处,难得有一天的闲暇,我想到那里去看看。”她说自己想去看看,忠恕一向体谅她,一定会随着去的,果然忠恕点头:“我不识道路,师妹,你领路吧。”
不二寺位于系舟山和晋阳城之间,距晋阳东门二十多里,中间要经过一个大的市镇,名叫北刘镇,这里是阳曲县通往晋阳城的要道,镇上建有大小三座坞堡,去年两千突厥骑兵打了一个时辰,一座也没攻下来,当地百姓因此得以保全性命。街道上摊贩不少,忠恕闻到一股饭味,道:“师妹,我有些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再到不二寺吧?”庭芳笑了笑,点头道:“那边有家饭庄,走,看看干净不。”
那家饭庄还算干净,二人走进坐下,忠恕点了两张大饼一盆菜,两碗汤,饭菜一上来,忠恕拿着饼张着大嘴就咬了一口,见庭芳笑着看自己,忙放了下来,苦笑道:“习惯了,确实不雅观。”庭芳笑道:“吃饭就是填饱肚子,在军中就得张嘴大吃,哪有什么雅致不雅致!候叔叔每次吃饭,就像饿了三年一样,我都替他难受。”忠恕笑道:“是啊是啊,候叔叔也是这样说的。”庭芳笑了起来:“在咱们中原,恐怕只有军人如此吃饭,可我看那个福特勤,吃饭不比候叔叔慢,难道突厥女人皆是如此吗?”忠恕苦笑:“我在突厥也很少遇到那样豪放的女子,吃饭喝酒一如男子,杀人比暴君也不差。”庭芳道:“她酒量也很好,一喝酒就红了脸,非常好看。”忠恕看着庭芳,笑道:“你不会是被她的美色迷惑吧?”庭芳笑了起来:“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福特勤确实是天下少有的美人,我就怕你被她诱惑。”忠恕苦笑摇头:“我经常被她从梦中吓醒,每次不是梦见她拿刀来挖心,就是变成狼咬我的脖子。”庭芳问:“那你在云州城外为什么不制服她呢?”忠恕红了脸:“师妹,你可能不信,我是不敢。对于这个人,我只愿永远不再见到她。我不信鬼魂,不信报应,但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我亲手杀了她,她会永远缠着我,此生再也难以安宁。”忠恕的话庭芳信,但也不全信,虽然听不懂当时他们说些什么,看他二人相处的情景,全然不似敌人,师兄除了不敢,可能还有些不忍。
二人正说着,庭芳突见忠恕眼睛睁得溜圆,就像真地看到了鬼魂一样,她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没见街面上有什么特殊的人,忠恕像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站到门侧向西边望去,不住揉眼睛,庭芳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忙靠近过去,过了好一会,忠恕回过头来,眨了眨眼,向庭芳道:“师妹,你掐我一下。”庭芳拉住他的手,问:“师兄,你看到什么了?”忠恕摇头:“确实不可能,这世上难道真有鬼魂?”庭芳忙四下看了一眼,见店里只有自己两个客人,店伙计也出去干活了,低声问道:“师兄,你看到什么人了?”忠恕轻声道:“是安伯,商队的安伯,进了西边那个大院。”庭芳一惊:“陆道长不是说商队全被武显扬埋在草原吗?你不会看错吧?会不会是长相相似的人?”忠恕摇头:“确实是他,我和他很熟悉,不会看错。他肩膀受过伤,走路时左手向外摆动,没有其他人会这样摔手。”庭芳道:“可能真是他,商队的事陆道长也是听说,那人也并非亲眼所见,也许安伯逃生了,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忠恕摇头:“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肯定是怕见人,你盯着那个大院门,有人出来就叫我。”忠恕说的那院门,是西头一座高大的门楼,可能是整个北刘镇最为气派的院子,从这里就能看到大门紧闭着。庭芳盯着那门楼,忠恕坐在店里,仔细回想关于商队的一切,思索着安伯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一直到天黑饭店打烊,那门也没开过,忠恕带着庭芳走了出来,二人先出了镇口,然后悄悄折了回来,忠恕道:“师妹,咱们进去看看。”二人绕到隔壁,轻轻跃上房去,那大院的墙壁很高,四邻房子低矮,看不到院子里的动静,忠恕手一比划,示意跃进院子中,庭芳点了点头,二人从墙上翻进院子里,只见这家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阔气的青砖瓦房,连两边侧屋都有飞檐,显然主人财力不俗。东西两座侧屋都是黑呼呼的,正屋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窗户上人影晃动,二人先悄悄靠近侧屋,仔细谛听,确定里面没人,然后挪近正屋,靠近窗户。屋里有人说话,忠恕此时的听力已经能隔墙辨音,听清屋里有四个人,两个人离得远一些,另有两个人守在门后,他悄悄伏到窗前向里探看,庭芳守在他的身侧向外警戒。
透过窗户的细缝,忠恕仅能看到屋里一隅,只见八仙桌旁边坐着一位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者,正面对着另一侧说话:“表哥,你的伤还没好利落,药还不能停。”另一人道:“这点小伤,死不了人。”是安伯的声音,忠恕心道也许会有两个人模样长得完全相像,但模样与声音皆完全相同,这样的两个人世上还没见过,所以,安伯还活着,商队没有全部覆灭,不知其他人如何了。
原来老者是安伯的表弟,只听那表弟道:“表哥,你年岁大了,内功再厚实,如果外伤没养好,肯定会折扣寿数,再说…”只听安伯不耐烦地道:“给你说多少遍了,别再叨叨个不停!不说这点伤要不了命,就是现在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费你一口棺材吗?”忠恕心道这与安伯可不像啊,他一直温和有礼,沉着冷静,商队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操心,内外应付自如,从没见他慌乱过,也从没听他说过重话,这话好像不是出自他口。那表弟笑了笑,摇摇头,道:“表哥,我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你领着我玩,就经常吵我,我一点也不恨你,反倒觉得咱们兄弟们亲,你长大了到外面闯荡,回来后彬彬有礼,像个读书人,说实话,我真有点怕你,觉得这不是我那大表哥了。”安伯哼了一声,那表弟笑道:“你一吵我,我就敢说真心话了,大不了再被你吵两句。”安伯又哼了一声。
忠恕看不到安伯,也看不到屋里还有什么人,但也不敢去摆弄窗户,他知道安伯内力深厚,听力好得很,现在情况未明,还是不现身的好。
那表弟道:“表哥,我知道劝你罢手是绝对不行的,你和宋柜头还有商队的兄弟们是生死之交,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的。”表弟停顿下来,望向安伯那边,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没听到安伯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来一定很狰狞,忠恕心里疑问:安伯要找谁报仇?他知道是武显扬劫杀了商队?知道武显扬已经死了吗?那表弟又笑了笑,道:“咱们是至亲,当年困苦之时都是你接济着过日子,后来又是你资助本钱,把生意让给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才有的,兄弟我不敢忘记,你要报仇,我一定毁家支持,大不了拼不过人家,赔上自己的性命。”安伯道:“你那点微末能耐,讲什么拼不拼的!”那表弟又笑了:“我没什么本事,给你牵马做饭总可以吧?呵呵!”安伯哼了一声:“你也就会这些!”那表弟一直被安伯杵着,却始终微笑不改:“我知道自己功夫不行,无力助你,这点财物也不抵你一成,你经历广,心眼多,认的人多,结交的大人物也多,识见比我高明,但我比你了解康瘸子,他可不是宋柜头那样的人,绝不是你报仇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