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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知道庭芳不会轻易相信苏奴儿的话,肯定会细加盘问,苏奴儿与忠恕在一起长达数月之久,宝珠离开后,还曾同住一个毡帐,对忠恕也算了解。苏奴儿见庭芳转弯,低声道:“一直到了下午,舌头都快磨破了,周姑娘这才相信是你约我来代州的,立刻就要带人来迎你,那个苏将军劝她说,代州以北地势平坦,小道较多,白天视野开阔,不容易走岔,周姑娘这才捱到凌晨出城,老远就听到有响箭声,可巧就遇见了你。”忠恕道:“苏兄弟,你今天可露脸了,以后梁王的人见到你,恐怕得躲到六百步开外才保险。”苏奴儿道:“我的箭法只是讨个巧,可比不得你的弓力强。”刘胜在旁插话道:“那是,段公子的箭,天下没一个能比得了。”经过周塞一战,他对忠恕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忠恕就是天下第一,样样皆好,苏奴儿的箭术虽然让他意外,仍远不如忠恕在突厥大军前单骑冲阵,箭箭穿喉来得神奇。
忠恕被刘胜夸得脸红,笑问:“刘大哥,你从军了?”刘胜昂首笑道:“那天你在周塞突出去后,我就追随候都督了,去年打到长安,今年又杀回老家,和突厥的奴才们打过几次了。”杜百年在旁边道:“先别叨叨,快整队回城,一会武显扬来了就走不掉了,刘胜,你带着那个将军,回城后摆酒详叙。”刘胜笑道:“您又让我挨骂,您老这么高的身份,找大都督大将军喝酒啊,偏找我这小校尉,害四叔修理我。”杜百年挥手:“这次偷偷搞,不让他们知道。”刘胜苦笑一声走了,庭芳把李正宝提了起来,李正宝犹在昏睡中,完全不醒人事,刘胜赶过去接住,提着他上了马。
唐军腾了匹马出来,忠恕骑上,与庭芳并辔而行,他有一肚子话想对庭芳说,碍于有他人在场,只能忍下,庭芳脸露微笑,不时看看忠恕,也不言语。代州城门半开着,除了外巡的骑兵,门前犹有两队士兵把守,不见一个百姓出入,忠恕心道梁师都那边好像完全没有城防,云州城四门大开,城里商业繁华,百姓熙熙攘攘,投军之人众多,一派盛世景象,代州却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只看表象,不是唐军想打云州,反倒是候君集在防着梁师都攻代州。候君集一代名将,知兵习战谋深虑远,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城内的景象与云州差别更大,代州城去年被突厥打破,候君集狼狈逃向周塞,突厥从长安退兵后,梁师都拆除了代州城墙,挟裹着五万代州百姓回了云州,眼前的代州城是候君集在原址上重修的,形制与过去相同,但人气街景就大为不同了,旧有的百姓大多被掳走,朝庭从太原周围迁过来五千多编户,加上从云州逃回的三千多百姓,偌大代州,人口只有三万,不及过去一半,都居住在新建的横竖两条大街上,老的房舍大多被梁师都焚毁,墙倒屋塌,残垣断壁所在皆是,候君集也无力清除。
候君集的都督府建得也很寒酸,地方不小,但只有简单的三进院子,连门楼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众人在门前下了马,杜百年从刘胜手里接过李正宝提着,悄声说道:“备好酒菜,我一会就到。”刘胜看着庭芳苦笑,庭芳笑笑:“去府库中支费,好好款待道长。”刘胜答应一声带着军士们走了。忠恕与庭芳、杜百年、苏奴儿进了门,杜百年提着李正宝直接拐向侧边小院,回头向忠恕道:“你去见老候,回头再聊。”说完也不理大家,自己走了。
候君集正在厅堂上议事,听值守官报告忠恕来到,起身就跑了出来,张开双手大笑道:“忠恕,可见到你了,哈哈!”抱着忠恕使劲搂了搂,忠恕也很高兴,候君集性子直爽,英勇无畏,又有谋略,很让他钦服。候君集在忠恕的背上捶了几把,然后扳着他的肩膀仔细看了看,道:“壮实了,老弟,突厥的奶水肥实啊!”他身后的将领们都笑了起来,这话很粗俗,军人都喜欢这样讲话,忠恕也不怪,庭芳有点站不住了,候君集向后一挥手,斥道:“别笑!”他身后的人都绷住脸不敢笑出声来,这些人中有一半忠恕都认得,以苏定方、于大春为首,苏定方身着都统军服,正对着他微笑,忠恕过去和苏定方抱了抱,叫道:“苏大哥,我经常想你。”苏定方性格拘谨,严守官场规矩,从不随意,他和忠恕很投缘,忠恕一直称呼他大哥,但他见主将候君集都口称兄弟,怎么敢当面应承大哥,在忠恕的耳边轻声道:“祝贺归来!”忠恕又与于大春抱了抱。
这时一个高个子独眼将军非要来抱忠恕,忠恕看了半天,记忆中不认得此人,那人哈哈笑了起来:“段公子,我们有一面之缘啊。”忠恕觉得奇怪,那人笑道:“在下陶标儿。”忠恕立刻想起,笑着与他抱了一回。原来此人就是去年披着候君集的战袍,把突厥骑兵引开的骁将,他跑出去四十里,手下被突厥人全部射死,自己丢只眼睛,逃进山中捡了一条命,要着饭找到候君集归队。候君集对忠恕的感情就不说了,代州军去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是忠恕和庭芳等人硬闯万军之中,杀开一条血路,才有数百将士幸存下来,这些人现在都升了职,见到忠恕无不感激。
候君集道:“忠恕,多久没洗澡了?身上都有突厥味了,让庭芳给置换个行头,一会咱们好好喝一顿,不醉不休!”又对庭芳道:“到内府,把我的便衣取两套给他。”忠恕转身见苏奴儿站在一侧,就拉过苏奴儿对苏定方道:“苏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个大英雄,这位兄弟与你同姓,勇气冲天。”候君集一看苏奴儿的长相,不等苏定方说话,立刻道:“这个小矬子好长的胳膊,箭术一定好。”忠恕笑道:“侯叔叔一眼识英雄,苏兄弟的箭术远胜于我。”候君集哈哈笑道:“能胜你一分就天下无敌了,此人大战必不可少,定方,既然是你本家,就拨在你队前当校尉,将来见功就往上拔擢。”苏奴儿大喜,他则来投军就受主帅赏识,寸功未立就起衔校尉,急忙站到苏定方身后。苏定方昨天就留意到苏奴儿是个奇才,收到这样异常的部属,也很高兴。
都督府里虽然没有气派的建筑,房屋却多,庭芳领着忠恕来到西侧一个小院,院子里种着花草,房间布置得很整洁,估计是庭芳在此居住,果然庭芳道:“两个月前来代州,候叔叔非要我住在府内,我想安静,就住在这偏院里,闲时自己读点书,种些花。”忠恕道:“师妹读什么书?”庭芳道:“我识字不多,就是读些《史记》之类的杂书。”忠恕笑了:“可巧我也读了。”庭芳一怔:师兄在突厥怎么会有机会读这些东西?笑道:“我识见浅薄,只看个热闹,师兄以后要多指教。”忠恕笑道:“指教什么啊,我识字还没你一半多。”庭芳笑笑:“你先坐一会,我看看水和衣服准备好没。”庭芳出去了,忠恕扫视着屋里,见这里的陈设与庭芳在周塞的家很是相似,只有一张木床,一个低案,四把小凳子,简单又整洁,案上放着几本书,那张檀木弓挂在墙上,看来她极为看重这件礼物,一直随身带着,忠恕心里一阵温馨。一付软甲叠放在床头,这软甲忠恕见过,还曾穿戴过,那是周典一的遗物,她随身带着,想来甚是思念父亲,庭芳现在与自己一样,父母皆已离世,虽然比自己多了一些远亲,但心里的孤独只怕比自己更甚。
庭芳捧着一叠衣服进来,笑道:“想不到候叔叔也曾瘦过,师兄,这两套衣服都挺适合你,不需要改。”忠恕道:“我凑合着穿一件就行了,还要赶到长安复命,一路风尘,别把候叔叔的衣服弄脏了。”庭芳笑道:“你不看看候叔叔的身材,这样的衣服他还能穿吗?”说着举了一件布袍在忠恕胸前比了比:“腰有点胖,还得束一束。”忠恕道:“不用麻烦了吧,宽松些还方便。”庭芳道:“太松散不好看。你先拿这件去洗吧,那一件我现在就着手改。”
来到偏房,仆人早就烧好了热水,忠恕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这半年,洗热水简直就是个奢望,他换上干净衣服,拿着旧衣服来到庭芳的正屋,庭芳正坐在桌旁用剪刀比划着修改长袍,看他进来,起身笑道:“怎么看着像个官员?”她接过忠恕的旧衣服抖一抖,想把它们折好,一个东西掉落地上,拾起一看,是张羊皮,背面画有地图,心中一动:这图案是用极细的绣花针一点点刺出来的,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忠恕道:“这是突厥圣山附近的地图,需要交给李元帅。”庭芳递给他,忠恕接过贴身装好。庭芳把旧衣折好,笑道:“这些衣服是在突厥得到的吧?与苏奴儿的样式相同。”忠恕道:“从突厥回来时,天太热了,就用马向当地百姓换了一套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