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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巡城回来,周进和周保库留下来与庭芳、忠恕一起吃了晚饭,此时众人心里都有些焦虑,没人说话。周进想缓和一下气氛,对忠恕道:“段公子,你那天显露了一手箭法,可把那些小年青震住了,有几个人撺掇着要一起来拜师学射箭呢。”忠恕腼腆一笑:“那天有点侥幸,鸟高下乱飞,我也没把握。”周进笑道:“我看长用那些家伙首先得拜师学一学段公子的气度,他们但凡有点小本事,尾巴就翘到头上了。”忠恕道:“三叔,您和四叔是长辈,直接叫我名字吧,再这样叫法,我有些不自在。”周保库非常爽快:“忠恕老弟,我就认你这样的人。”周进笑道:“没大没小。忠恕,你这四叔可是个直性子的人。”忠恕道:“我头脑简单,还是与直性子人交往省心,也快乐。”周保库道:“那你与三叔成不了朋友,他心眼最多,连大哥都夸他是智多星。”忠恕道:“三叔对我尽心呵护,我能感受到三叔的关怀。”周进连连谦逊道:“你才智远胜于我,今后还得靠你呵护,不要等我老了,你就瞧不上眼啊。”忠恕一愕,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庭芳忙向周进使眼色,让他莫提此事,周进知道有些唐突,刚想转了话题,周保库是个直性子人,接话道:“老三你不像话,你有四个儿子,个个争气,哪用得着操心年老?倒是我就一个不成器的逆子,农不成武不就,将来就得靠庭芳和忠恕给我养老了。”
  经周保库这一助白,忠恕再迟钝也听出来了,周家兄弟的意思是他们将来要指望庭芳和自己养老,他亦喜亦忧,能和庭芳一起,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哪怕相守一万年,也只会嫌少,但要从此留在周塞,只怕有些难处,他肩负血仇,还要到幽州投军,怎么能留在这里呢?他侧眼扫了一下庭芳,只见她俏脸通红,羞涩难当,低头向地,眼睛不敢看他,心想这事必须得讲明白,免得周家兄弟再说下去,道:“二位叔叔,师妹。我这次下山,是一位父执让我到幽州投军,掌教道长命我给周大侠带来一封信,让我亲手交给他。”说着他从怀里把信掏了出来,法言说要交给周典一,现在周典一已死,交给庭芳也算达成使命。庭芳平复了一下心情,接过信,信封上没有收件人,也无寄信人,她看了一眼周进,周进点点头,她小心地拆开,抽出一张黄色的信纸,上面写着“段姓忠恕,父段举,七月三十于太原为武显扬所杀。”好像是说忠恕父亲的事,但为何这样写,不知原因。庭芳把信递给周进,周保库凑近看了一眼,都不明何意,庭芳把信递给忠恕,问:“师兄,这是…?”忠恕看了看,道:“这句话我知道,是虬髯客大侠把我带到寺里时的留言,我听监院道长讲过,当时士极叔叔和候叔叔都在场。”但天风为何要把这话传给周典一,他也想不明白,周典一已去,看来只能以后问天风本人了。
  周进问道:“忠恕,你说的士极叔叔是…?”庭芳道:“就是幽州都督独孤士极,他是师兄父亲的好朋友,当年就是他把师兄从太原救了出来。”周进道:“就是这位独孤都督让你去幽州?”忠恕点点头,周保库问:“那位候叔叔是谁?难道是代州都督候君集?”忠恕把“候叔叔”和独孤士极并称,想来这位叔叔也一定不是简单人物。忠恕点头:“他是士极叔叔的好朋友,我在张掖见过他。”周进道:“忠恕,我多说一句,你别见怪。既然候都督是你的父执辈,我觉得你到了代州,不去拜见一下可能有些失礼,以后见面说起来,候都督会介意的。”忠恕对人情往来没什么主意,看了一眼庭芳,庭芳见他事事都征询自己的意见,心里宽慰,刚想说话,周进道:“大侄女,我觉得明天你最好和忠恕一起去,大哥去后,你就是周塞的当家人,总得与官府照个面,以后还得打交道呢。”庭芳心里明白,周进是想借助忠恕与候君集扯上联系,有都督照应,以后周塞有事自然一切好办,于是道:“那我明天备一份礼物,和师兄一起拜见候都督。”
  周进兄弟俩走后,剩下了忠恕与庭芳二人,这些天,二人白天巡城,形影不离,晚上回来总要说上一阵话才分别安歇,可今天讲到养老的事,周保库差点把话挑明,二人都不知道如何说了,过了许久,庭芳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师兄,将来到了军中,战阵之上刀剑无情,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这话讲得缠绵悱恻,语气幽怨无比,忠恕差点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但一想到遇害的双亲,还有血仇要报,强自按压心情,道:“我记住了。”庭芳眼眶红了,问:“从代州回来就走?”忠恕简直不忍心看她:“再停几天吧,把突厥人赶走再说。”庭芳问:“如果突厥是来占领我们城池,就此不走了呢?或者要打个三年五载的,你怎么办呢?”她这时倒真希望突厥人会持久打下去。忠恕道:“都是与突厥作战,在哪不都一样吗?一样的杀敌立功报效家国,我想士极叔叔会理解的。”庭芳又问:“你说明天咱们去见候都督,带着什么礼物好呢?”忠恕笑道:“候叔叔性格直爽豪迈,为人果断决绝,不是重财物的人,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庭芳想了想,道:“他是个大将军,金银财宝在他眼里不是珍贵的东西,我想送他一把佩刀,那是我祖上从一个突厥大将军手里夺来的,使起来很有气势,很配候将军的身份。”忠恕道:“自古将军爱宝刀,候叔叔一定会喜欢的。”庭芳道:“是啊,宝刀,宝马,都是将军的最爱,你明天就把白四当作礼物吧。”忠恕连忙道:“那怎么行?那是你心爱之物,我怎么能拿它送人呢?”庭芳一双大眼幽幽地盯着忠恕,里面蕴含说不尽的情意:“师兄,有什么区别吗?”忠恕道:“那谢谢师妹了。”
  忠恕不敢谈下去,庭芳的话如诉如慕,幽怨哀婉,再说下去,他真怕自己就会答应留下来,赶紧说自己有点累,想早点休息。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刚要调息,就听到右边的门响,知道是庭芳回屋了,接着听到一声幽幽叹息,他的魂魄立刻都要飞了,忙收摄心神,调息入定。
  次日一早,庭芳备好了礼物,忠恕带了弓箭,提了一枝马槊,与她分别骑上白二白三,白四只配了缰绳,刘胜带着一队骑兵跟在后面,一行向代州出发,周进和周保库送出城门,众人作别。
  代州城在周塞西北七十多里的雁门山上,离雁门关不远,是大唐在被突厥拆毁的代州旧城上重建的。从周塞出发,经过一道二十多里长,七八里宽的谷地,再翻过几道山梁,就能望见代州城。忠恕和庭芳并马走在前面,出周塞十里,忠恕觉得白四的脚步变得非常轻快,经常超过白三,还不时地仰头嘶叫,显得有些兴奋,他觉得奇怪,庭芳道:“我爹爹经常骑着白四厮杀,据说这样的宝马有灵性,闻到战场的气息,就像好酒之人闻到酒香一样兴奋。前面不远是雁门古战场,战国时著名的大将军李牧在这里驻守过,我爹爹说一千年来在雁门关至少打过一百场大仗,战死过数百万人。”忠恕听说过老马识途的故事,知道马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
  又往前走了十多里,快要抵达谷地的尽头,前面就是起伏的丘陵了,此时就看见从岭上跑下来两匹马,马上的人不住地抽着鞭子,嘴里喝叱着疾驰而来,忠恕勒住马,刘胜看了一眼,对庭芳道:“是薛店的人,前面的那人我认得。”薛店是周塞最北的村镇,大部分乡民都随着乡正进入周塞了,还有些人留在当地观望,那两人已经跑到了面前,两人都骑着光背马,没备马鞍,为首那人认得庭芳,急喊道:“周姑娘,快回去!突厥人来了!”就像空中响起一声惊雷,众人都是一呆,那人喊叫道:“乌压压几十里都是,离这最多三里地了,就在后面,快跑吧!”庭芳冷静下来,问道:“你们与突厥交手了?”那人急着要跑,但被刘胜一把勒住了马缰绳,只得回头答话:“没有,我刚睡醒就听见战鼓,敲得震天响,出门一看,黑压压都是突厥人,喊杀声惊天动地,跑还来不及,哪敢上前!”刘胜斥道:“胡说!有那么大响声,我们怎么听不到?”庭芳问:“那官军呢?你们看见官军吗?”那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都是穿黑衣的突厥人,没看到官军。”庭芳示意刘胜松开手,那人得了自由,打马向周塞跑去。
  庭芳问忠恕:“师哥,怎么办?”忠恕道:“你们回去守城,城里没你不行。那人说没看到官军,候叔叔不是困在城里就是被打散了,我去看看能否帮一把手。”庭芳道:“我们一起。”她立刻让两个年纪最小的人回城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其他人跟着忠恕继续向北。忠恕知道现在不是劝阻的时候,打马当先向北跑去,快到谷地的尽头,又看到几十个百姓没命似地跑了过来,见了他们,嘴里都是一句话:“突厥!快跑!”
  到了小山脚下,耳边已能听到乌隆隆的响声从北面传来,看来战场就在山的那面,忠恕打马跑上小山,前面还有一道更高的山梁,此时已经听到了前方的呐喊声,他打马冲了上去,目光刚刚越过山顶,一道道声浪排山倒海一般冲入耳鼓,震耳欲聋,他勒住马向前望去,只见山脚下的平原上,十多里的正面都是战场,足有十万人在其中驰骋厮杀,看不清人的影子,只能看到一团团一片片,乌云一般搅动着,马匹,旌旗,尘土,战鼓,号角,马嘶,人喊鬼哭,山岳都在震动,这是忠恕第一次看到战场,第一次听到沙场的声音,感到心都要被震裂开了。庭芳率人跟了上来,有三个年轻人吓得脸都白了,嘴唇不住地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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