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五天,肃王叛军前锋营溃败,前锋统领阵前饮箭自尽。
第六天夜,城门被破,叛军杀入京城,阜怀尧下令将士保护百姓,肃王一度打入皇宫,却遍寻不到新帝和大部分官员,怒而斩杀妃嫔俘虏数百人,其中殃及德妃及礼部尚书满门,流血百步,令人闻风丧胆。
庄若虚带兵与叛军巷战一夜。
第七日,即二月十四晨,阜怀尧奇迹般领着数十万兵马和文武百官出现在城外,原本该远在边疆的忠信元帅连晋赫然也在其中,新帝披挂上阵,与庄若虚里应外合,剿杀叛军。
乌云,昏昏沉沉,细雨,绵绵不绝,像是烟雾一样笼罩了整个京城,夹杂着细雪,将满地血色铺晕开来,厮杀声交错在其中,萧瑟,而悲壮。
庄若虚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水的东西,踉跄着把一个捆着的男人扔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前,双手抱拳嘶哑着声音道:“臣不负所托,已将叛军贼首擒获!”
那个被捆的灰头土脸的人俨然是造反的恭肃王阜崇临!
抵抗声越来越少,雨声越来越大,雪花零零落落,晰晰沥沥地冲刷着这个兵变的皇城。
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提着剑转过身来,甲胄上猩红点点,遍布肃杀的俊美容颜,雨雪湿透了一头青丝,他不显狼狈,只比战场更森冷。
阜怀尧亲自搀扶起虚弱的庄若虚,吩咐左右带他去疗伤休息之后才走到泥泞中的阜崇临面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一如既往,明亮,锐利。
阜崇临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坐起来。
细雨雪花像是银针一样扎落下来,他毫不在意地仰着头看着阜怀尧,看着这个他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
“本王输了。”意气风发的恭肃王嗓音沙哑道,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兄长面前自称臣弟,宛若在保存最后一点骄傲。
阜怀尧居高临下,迎着他的视线。
“打进皇宫的时候本王就知道,所有事情都被你安排好了,”阜崇临喃喃,“算计,谋反,调兵,将百官偷运出城,留下有二心的官员,激怒本王杀人……你永远都是这样,把什
么都掌控在手里,好似所有反抗的人都是跳梁小丑……”
阜怀尧半蹲下来,目视着他,眸子里点点俱是冷漠,“本宫说过,没有第二回。”
当年阜崇临故意坑杀大莽将士万人,迫得玉衡皇太子不得不孤身深入敌营谈判,只是阜崇临没想到他能在大莽的怒火下签订盟约全身而退,那时阜怀尧放过他一马,已经仁至义尽。
阜崇临道:“本王不甘心。”
所以赌了一把。
生在皇宫,离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那么近,不是谁都像四皇子那样甘于下位的。
可惜赌输了。
风水轮流转,当日送给在阜远舟的成王败寇四个字用在他身上,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阜崇临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怨恨,嘴角却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突然转了话锋道:“三弟素来敬你,他党羽中能人异士众多,未必服你,却不会造反,你要收归,所以三弟就一定不能死。”
阜怀尧动作几不可见的一顿。
“你有如意算盘,别人未必肯配合,”他这般开口时,有黑色的鲜血从阜崇临的喉咙里涌了出来,他毫不在乎,咯咯的轻笑出声,笑声像是缠上脖子的毒蛇,“送你一份登基大礼吧,皇兄,本王和三弟在黄泉路上——等你百年……”
阜怀尧冷漠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你做了什么?”
“你亲自去看看……”恭肃王的身体软软瘫倒下去,他仍旧注视着阜怀尧,却猛然从那道裂缝里看出了什么,神色从难以置信逐渐变成了疯狂的扭曲的报复的快感,衬着黑紫的嘴唇,凝固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幕。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哈哈,哈哈哈,皇兄,赢你这一把,本王死得瞑目……!!”
……
宗亲府,地牢深处。
一袭蓝袍的永宁王在稍嫌简陋的木床上打坐静息,他的呼吸平缓,脸上却泛着苍白的色泽,束冠被取下,黑发有些凌乱地铺陈落肩,眸色带着倍受打击后的沉沉暗色,神容很是憔悴。
地面上,撕碎的信纸散落了满地,隐约的还可以看到碎片上不同的属于女子的娟秀字迹。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守卫也离得很远,阜远舟只在几天前从送饭的人嘴里听到一些京城恭肃王叛乱的情况,他这里估计是阜怀尧下了什么命令,所以安静得紧,可惜之后那送饭之人来去匆匆,就再无消息了。
看来,两位皇兄打得相当激烈,也不知道阜怀尧会怎么应对……
忽地,阜远舟耳朵一动。
寂静里,有两个人正在接近这里,脚步声稳重而轻微,俨然是练武之人。
果然,没多久,两个太监就一前一后出现在他面前,后面那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碧色的翡翠杯子。
“宁王殿下。”为首的太监唤道。
阜远舟睁开眼,越过他望着那杯酒,一绺额发半斜过曜石的眸子,让这个一贯温和的男子看起来有些冷漠。
这个太监,是他父皇的近侍……
李公公弯着腰,俯首贴耳般恭敬,他道:“咱家是来告诉宁王一声,叛军大败,肃王畏罪自尽,太子殿下正在肃清叛党,择日就将登基。”
阜远舟顿了顿,没有多少意外,“替本王祝贺皇兄。”
“咱家一定转告。”李公公应了,随后将那个托盘接了过来,唇边带起微微诡异的笑容,似是怜悯,似是轻蔑,“太子有一言命咱家转告。”
阜远舟站了起来,声色不动,“说。”
“‘既然自称臣弟,就尽一回臣弟的本分吧’,”托盘送到牢门前,深色的鹤顶红荡漾着粼粼波光,“德妃娘娘和刘家很快就会安然无恙,宁王,您请。”
第七章 毒酒
曜石双瞳里神芒狠狠一颤,永宁王紧紧盯着那杯酒,随后目光移到一地的碎纸上,突兀地低声笑了出来,无尽讥讽。
他想保护自己的母妃和未婚妻,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家族,所以用一纸自白告发永宁王谋逆,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他仅在大皇兄面前自称臣弟,那个冷酷的兄长赐他一杯毒酒,为了那至尊上位扫平一切障碍;
才华横溢的永宁王,原来也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他想起了阜崇临。
那个人会死得多不甘心?
李公公的腰直了直,语气微冷地催促:“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还在等着咱家回复呢,宁王,该上路了。”
阜远舟一顿,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仿佛万念俱灰。
“皇兄……竟连送本王一程都不肯么?”
他终于移步到牢门前,伸出手,去拿那杯鹤顶红。
皇兄……
宗亲府前,阜怀尧似乎猛然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翻身下马的动作踉跄了一下,才让他惊觉过来那其实是幻觉。
“太子爷……”常安急忙想过来扶他,但是那个高岸的身影已经站稳,笔直仿佛无懈可击,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低唤一声。
阜怀尧大步流星踏向地牢,随手揪过一个守卫问:“有谁来过?”
守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道:“回殿下,李公公方才带着您的手令进去了。”
常安的脸色立刻变了,阜怀尧双眸一寒,直接走进地牢。
一牢寂静里,玉器坠地的碎裂声忽地从深处传来,清晰入耳。
阜怀尧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却在片刻后脚步滞住。
蓝色的身影屹立在牢门后,一线浅笑孤傲又自嘲,和鲜血一起绽放在嘴角。
阜怀尧怔怔地看着阜远舟。
然后,在同一天,他看着两个弟弟用同一方式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把门打开,叫顾郸滚过来!”
阜怀尧一时间没有动,只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命令,好像真的平静如止水。
牢门一侧,是两个太监的尸体,另一侧,翡翠的酒杯碎成万片。
一目了然。
意识飞快地模糊,视线不停地拉黑,身体却骤然被一股血腥冰冷的熟悉气息包围,将阜远舟从浑浑噩噩的旋涡里拖回来些许。
有冰凉的液体落在他的皮肤上,阜远舟努力地聚焦视线,果然看见了那张湛然若神的容颜。
阜怀尧把他抱在怀里,用的力道有点大,被雨雪打湿的长发滴落下的水珠和他的血混杂在一起。
是鹤顶红。
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这是阜崇临的最后一局。
四周侍卫目不斜视处理着太监的尸体,噤若寒蝉。
阜怀尧的表情好像很复杂,却又似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阜远舟,没有快意也没有悲哀。
阜远舟忽然不想再去猜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举动背后有什么意义,只是攥住了他的袖子,眼神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皇兄,不是你……”
阜怀尧用另一只袖子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不是。”
黝黑的眸子泛起一丝光亮,阜远舟倏的轻笑,笑意竟还带着一些孩子气,“我知道不是你。”
可我杀了李公公,还是喝了那杯酒,因你当年的教导,因你曾经给予的厚望,因你这些年朝中的暗中扶持。
可惜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所以,你要成就千古霸业,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只是……
“我不懂……母妃说有了权势才有一切,我听她的,去争,去算计,甚至和你……但是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
刘家世代杰出,家族兴荣是子孙平生的重任,阜远舟为母妃争这一切,也为自己争,他自负才华横溢,怎么甘心一辈子埋没在冷宫里?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错的都是他?!
为什么被抛下的都是他?!
他想出人头地是错,他想保护至亲至爱也是错,到头来负隅顽抗了半辈子,最亲的人还是要他死在这里。
死在本应该视他阜远舟为敌人的兄长怀里。
德妃要荣华富贵,所以连儿子都推出去作为牺牲品。
刘曼要家族繁荣,所以连婚姻都可以舍弃。
那些亲情,那些爱情,原来都是假的吗?
他活了半辈子的苦心孤诣,原来比笑话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