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梦语
一
人类常常把一些事情做坏,比如把爱情做成贞节牌坊,把自由做成暴民四起,一谈起社会均富就出现专吃大锅饭的懒汉,一谈起市场竞争就有财迷心窍唯利是图的铜臭。思想的龙种总是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次次收获现实的跳蚤。或者说,我们的现实本来太多跳蚤,却被思想家们一次次说成龙种,让大家觉得悦耳和体面。
如果让耶稣遥望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如果让爱因斯坦遥望广岛的废墟,如果让弗洛伊德遥望红灯区和三级片,如果让欧文、傅立叶、马克思遥望苏联的古拉格群岛和中国的“文革”,他们大概都会觉得尴尬以及无话可说的。
人类的某些弱点与生俱来,深深根植于我们的肉体,包括脸皮、肠胃、生殖器。即使作最乐观的估计,这种状况也不会因为有所谓后现代潮出现就会得到迅速改观。
二
有一个著名的寓言:两个人喝水,都喝了半杯水,一位说:“我已经喝了半杯。”另一位说:“我还有半杯水没有喝。”他们好像说的是一回事,然而聪明人都可以听出,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
一个概念,常常含注和载负着各种不同的心绪、欲念、人生经验,如果不细加体味,悲观主义者的半杯水和乐观主义者的半杯水,就常常混为一谈。蹩脚的理论家最常见的错误,就是不懂得哲学差不多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从生命深处涌现出来的。他们不能感悟到概念之外的具象指涉,不能将概念读解成活生生的生命状态,跃然纸页,神会心胸。即使有满房子辞书的佐助,他们也不可能把任何一个概念真正读懂。
说说虚无。虚无是某些现代人时髦的话题之一,宏论虚无的人常被划为一党,被世人攻讦或拥戴。其实,党内有党,至少可以二分。一种是建设性执著后的虚无,是呕心沥血艰难求索后的困惑和茫然;一种是消费性执著后的虚无,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之后的无聊和厌倦。圣者和流氓都看破了钱财,但前者首先看破了自己的钱财,我的就是大家的。而后者首先看破了别人的钱财,大家的就是我的。圣者和流氓都可以怀疑爱情,但前者可能从此节欲自重,慎于风月;而后者可能从此纵欲无忌,见女人就上。
尼采说:上帝死了。对于有些人来说,上帝死了,人有了更多的责任。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上帝死了,人就不再承担任何责任。我们周围拥挤着的这些无神论者,其实千差万别。
观念总是大大简化了的,表达时有大量信息渗漏,理解时有大量信息潜入,一出一入,观念在运用过程中总是悄悄质变。对于认识丰富复杂的现实来说,观念总是显得有点不堪重用。它无论何其堂皇,从来不可成为价值判断标准,不是人性的质检证书。正因为如此,观念之争除了作为某种智力保健运动,没有太多的意义。道理讲不通也罢,讲通道理不管用也罢,都很正常,我们不妨微笑以待。
三
虚无之外,还有迷惘,绝望,焦虑,没意思,荒诞性,反道德,无深度,熵增加,丧失自我,礼崩乐坏,垮掉的一代,中心解构,过把瘾就死,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人们用很多新创的话语来描述上帝死后的世界。上帝不是一个人,连梵蒂冈最近也不得不训示了这一点。上帝其实是代表一种价值体系,代表摩西十诫及各种宗教中都少不了的道德律令,是人类行为美学的一种民间通俗化版本。上帝的存在,是因为人类这种生物很脆弱,也很懒惰,不愿承担对自己的责任,只好把心灵一股脑交给上帝托管。这样,人在黑夜里的时候,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就前行得较为安全。
上帝据说最终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这个时候,一个身陷战俘营的法国教书匠,像他的一些前辈一样,苦苦思索,想给人类再造出一个上帝,这个人就是萨特。萨特想让人对自己的一切负责,把价值立法权从上帝那里夺回来,交给每个人的心灵。指出他与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的差别是很容易的,指出他们之间的相同点更是容易的。他们大胆构筑的不管叫理性,叫物自体,还是叫存在,其实还是上帝的同位语和替代品,是一种没商量的精神定向,一种绝对信仰。b·j·蒂利希评价他的存在主义同党时说:“存在的勇气最终源于高于上帝的上帝”,“他是这样的上帝,一旦你在怀疑的焦虑中消失,他就显现。”
尼采也并没有摆脱上帝的幽灵。他的名言之一是:“人为自己的不道德行为羞愧,这是第一阶段,待到终点,他也要为自己的道德行为羞愧。”问题在于,那时候为什么还要羞愧?根据什么羞愧?是什么在冥冥上天决定了这种羞而且愧?
人类似乎不能没有依恃,没有寄托。上帝之光熄灭了以后,萨特们这支口哨吹出来的小曲子,也能凑合着来给夜行者壮壮胆子。
四
一个古老的传说是,人是半神半兽的生灵,每个人的心中都活着一个上帝。
人在谋杀上帝的同时,也就悄悄开始了对自己的谋杀。非神化的胜利,直接通向了非人化的快车道。这是“人本论”严肃学者们大概始料未及的讽刺性结果。
二十世纪的科学,从生物学到宇宙论,进一步显示出人是宇宙中心这一观念,和神是宇宙中心的观念一样,同样荒唐可笑。人类充其量只是自然界一时冲动的结果,没有至尊的特权。一切道德和审美的等级制度都被证明出假定性和暂时性,是几个书生强加于人的世界模式,随便来几句刻薄或穷究,就可以将其拆解得一塌糊涂——逻辑对信仰无往不胜。到解构主义的时候,人本的概念干脆已换成了文本,人无处可寻,人之本原已成虚妄,世界不过是一大堆一大堆文本,充满着伪装,是可以无限破译的代码和能指,破译到最后,洋葱皮一层层剥完了,也没有终极和底层的东西,万事皆空,不余欺也。解构主义的刀斧手们,最终消灭了人的神圣感,一切都被允许,好就是坏,坏就是好。达达画派的口号一次次被重提:“怎样都行。”
圣徒和流氓,怎样都行。
唯一不行的,就是反对怎样都行之行。在这一方面,后现代逆子倒常常表现出怒气冲冲的争辩癖,还有对整齐划一和千部一腔的爱好。
真理的末日和节日就这样终于来到了。这一天,阳光明媚,人潮拥挤,大街上到处流淌着可口可乐气味和电子音乐,人们不再为上帝而活着,不再为国家而活着,不再为山川和邻居而活着,不再为祖先和子孙而活着,不再为任何意义任何法则而活着。萨特们的世界已经够破碎了,然而像一面破镜,还能依稀将焦灼成像。而当今的世界则像超级商场里影像各异色彩纷呈的一大片电视墙,让人目不暇接,脑无遐思,什么也看不太清,一切都被愉悦地洗成空白。这当然也没什么,大脑既然是个欺骗我们已久的赘物和祸根,消灭思想便成为时尚,让我们万众一心跟着感觉走。这样,肠胃是更重要的器官,生殖器是更重要的器官。罗兰·巴特干脆用“身体”一词来取代“自我”。人就是身体,人不过就是身体。“身体”一词意味着人与上帝的彻底决裂,物人与心人的彻底决裂,意味着人对动物性生存的向往与认同——你别把我当人。
这一天,叫做“后现代”。
“后现代”正在生物技术领域中同步推进着。鱼与植物的基因混合,细菌吃起了石油,猪肾植入了人体,混有动物基因或植物基因的半人,如男猪人或女橡人,可望不久面世,正在威胁着天主教义和联合国的人权宣言。到那时候,你还能把我当人?
五
欧洲是一片人文昌荣、物产丰饶的大陆。它的盛世不仅归因于科学与工业革命,还得助于民主传统,也离不开几个世纪之内广阔殖民地的输血——源源不断的黄金、钻石、石油、黑奴。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与中国不同的是,欧洲的现代精神危机不是产生于贫穷,而是产生于富庶。叔本华、尼采、萨特,差不多都是一些衣食不愁的上流或中流富家公子。他们少年成长的背景不是北大荒和老井,而是巴洛克式的浮华和维多利亚时代的锦衣玉食,是优雅而造作的礼仪,严密而冷酷的法律,强大而粗暴的机器,精深而繁琐的知识。这些心性敏感的学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追求精神自由的造反,宣示种种盛世危言。
他们的宣示在中国激起了回声,但是这宣示已经大多被人们用政治农业文明的生存经验——而不是用金钱工业文明的生存经验——来悄悄地给予译解。同样是批判,他们不言自明的对象是资本社会之伪善,而他们的中国同志们不言自明的对象很可能是“忠字舞”。他们对金钱的失望,到了中国,通常用来表示对没有金钱的失望。一些中国学子夹着一两本哲学积极争当“现代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差不多就是穷人想有点富人的忧愁,要发点富人脾气,差不多就是把富人的减肥药,当成了穷人的救命粮。
个人从政治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投入金钱的怀抱。中国的萨特发烧友们玩过哲学和诗歌以后,最容易成为狠宰客户的生意人,成为卡拉ktv的常客和豪华别墅的新住户。他们向往资产阶级的急迫劲头,让他们的西方同道略略有些诧异。而个人从金钱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奔赴政治的幻境,于是海德格尔赞赏纳粹,萨特参加共产党,陀思妥耶夫斯基支持王权,让他们的一些中国同道们觉得特傻帽。这样看来,西方人也可能把穷人的救命粮,当成富人的减肥药。
当然,穷人的批判并不比富人的批判低档次,不一定要学会了发富人的脾气,才算正统,才可高价,才不叫伪什么派。在生存这个永恒的命题面前,穷人当然可以与富人对话谈心,可以与富人交上朋友,甚至可以当上富人的老师。只是要注意,谈话的时候,首先要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也必须知道,自己是很难完全变成对方的。
六
请设想一下这种情况,设想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独处幽室,或独处荒原,或独处无比寂冷的月球。他需要意义和法则吗?他可以想吃就吃,想拉就拉,崇高和下流都没有对象,连语言也是多余,思索历史更是荒唐。他随心所欲无限自由,一切皆被允许,怎样做——包括自杀——也没有什么严重后果。这种绝对个人的状态,无疑是反语言反历史反文化反知识反权威反严肃反道德反理性的状态,一句话,不累人的状态。描述这种状态的成套词语,我们在后现代哲学那里似曾相识耳熟能详。
但只要有第二个人出现,比如鲁宾逊身边出现了星期五,事情就不一样了。累人的文明几乎就随着第二个人的出现而产生。鲁宾逊必须与星期五说话,这就需要约定词义和逻辑。鲁宾逊不能随便给星期五一耳光,这就需要约定道德和法律。鲁宾逊如若要让星期五接受自己的指导,比如服从分工和讲点卫生,这就需要建立权威的组织……于是,即便在这个最小最小的社会里,只要他们还想现实地生存下去,就不可能做到“怎样都行”了。
暂时设定这种秩序的,不是上帝,是生存的需要,是肉体。在一切上帝都消灭之后,肉体最终呈现出上帝的面目,如期地没收了自己的狂欢,成了自己的敌人。当罗兰·巴特用“身体”取代“自我”时,美国著名理论家卡勒尔先生已敏感到这一先兆,他认为这永远产生着一种神话化的可能,自然的神话行将复辟(见《罗兰·巴特》)。可以看出,后现代哲学是属于幽室、荒原、月球的哲学,是独处者的哲学,不是社会哲学;是幻想者的哲学,不是行动哲学。
物化的消费社会使我们越来越容易成为独处的幻想者,人际关系冷淡而脆弱,即便在人海中,也不常惦记周围的星期五。电视机,防盗门,离婚率,信息过量,移民社会,认钱不认人……对于我们来说,个人越来越是更可靠的世界。一个个商业广告暗示我们不要亏待自己,一个个政治家暗示你的利益正被他优先考虑。正如我们曾经在忠字舞的海洋中,接受过个人分文不值的信条,现在,我们也及时接受着个人至高无上的时代风尚,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大的明星,都被他人爱得不够。
七
时旷日久的文化空白化和恶质化,产生了这样一代人:没读多少书,最能记起来的是政治游行以及语录歌,多少有点不良记录,当然也没有吃过太多苦头,比如蹲监狱或参加战争。他们被神圣的口号戏弄以后谁也不来负责,身后一无所有。权力炙手可热的时候他们远离权力,苦难可赚荣耀的时候他们掏不出苦难,知识受到尊重的时候他们只能怏怏沉默。他们没有任何教条,生存经验自产自销,看人看事决不迂阔一眼就见血。他们是文化的弃儿,因此也必然是文化的逆子。
这一些人是后现代思潮的天然沃土。他们几乎不需要西方学人们来播种,就野生出遍地的冷嘲热讽和粗痞话。
其实也是一种文化,虽然没有列于文化谱系,也未经培植,但天然品质正是它的活力所在。它是思想统制崩溃的必然果实。反过来,它的破坏性,成为一剂清泻各种伪道学的毒药。
“后现代”将会留下诗人——包括诗人型的画家、作家、歌手、批评家等等。真正的诗情是藐视法则的,直接从生命中分泌出来。诗人一般都具有疯魔的特性,一次次让性情的烈焰,冲破理法的岩层喷薄而出。他们觉得自己还疯魔得不够时,常常让酒和梦来帮忙。而后现代思潮是新一代的仿酒和仿梦制品,是高效制幻剂,可以把人们引入丰富奇妙的生命景观。它恢复了人们的个人方位,拓展了感觉的天地,虽然它有时可能失于混沌无序,但潜藏在作品中的革命性、独创精神和想象力的解放显而易见,连它的旁观者和反对者也总是从中受益。
“后现代”将会留下流氓。对于有心使坏的人来说,“怎样都行”当然是最合胃口的理论执照。这将大大鼓舞一些人,以直率来命名粗暴,以超脱来命名懒惰,以幽默来命名欺骗,以法无定法来命名无恶不作,或者干脆以小人自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说,在社会管制严密的情况下,人人慎行,后现代主义只能多产于学院,成为一种心智游戏;那么在社会管制松懈之地,这种主义便更多流行于市井,成为一种物身的操作。这当然很不一样。前者像梦中杀人,像战争片,能提供刺激、乐趣、激动人心,而后者则如同向影剧院真扔上一颗炸弹——谁能受得了呢?因此,对后现代主义配置的社会条件不够,就必有流氓的结果。
诗人总是被公众冷淡,流氓将被社会惩治。最后,当学院型和市井型的叛逆都受到某种遏制,很多后现代人可能会与环境妥协,回归成社会主流人物,给官员送礼,与商人碰杯,在教授的指导下攻读学位,要儿女守规矩和懂应酬。至于主义,只不过是今后的精神晚礼服之一,偶尔穿上出入某种沙龙,属于业余爱好。他们既然不承认任何主义,也就无所谓对主义的背叛,没有许诺任何责任。最虚无的态度,总是特别容易与最实用的态度联营。事实上,在具体的人那里,后现代主义通常是短暂现象,它对主流社会的对抗,一直被忧心忡忡的正人君子估计过高。
在另一方面,权势者对这些人的压制,也往往被人们估计过高。时代不同了,众多权势者都深谙实用的好处,青春期或多或少的信念,早已日渐稀薄,对信仰最虚无的态度其实在他们内心中深深隐藏。只要是争利的需要,他们可与任何人亲和与勾结,包括接纳各种晚礼服。不同之处在于,主义不是他们的晚礼服,而是他们某种每日必戴的精神假面。他们是后现代主义在朝中或市中的潜在盟友。
这是“后现代”最脆弱之点,最喜剧化的归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现代主义是现代主义的分解和破碎,是现代主义燃烧的尾声,它对金灿灿社会主流的批判性,正在被妥协性和认同倾向所悄悄置换。它挑剔和逃避了任何主义的缺陷,也就有了最大的缺陷——自己成不了什么主义,不能激发人们对真理的热情和坚定,一开始就隐伏了庸俗化的前景,玩过了就扔的前景。它充其量只是前主义的躁动和后主义的沮丧,是夜行者短时的梦影。
如果“后现代”又被我们做坏,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夜天茫茫,梦不可能永远做下去。我睁开眼睛。我宁愿眼前一片寂黑,也不愿当梦游者。何况,光明还是有的。上帝说,要有光。
1993年2月
*最初发表于1993年《读书》,后收入随笔集《夜行者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