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

  从春分到冬至这段时间,除开三伏天一个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经筵的日子。经筵又分大经筵与小经筵,大经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这是大讲,也称月讲。剩下的八场经筵,称为小经筵,简称日讲。除了内阁与礼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参加日讲。逢月讲之日,京城里头的王侯戚贵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讲侍读,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给事中以上的官员,都要列班参加,入殿站在两厢侍听。讲毕,皇上循例命鸿胪寺赐宴,这顿筵席不但丰盛,且恩宠异常。不单参加经筵的官员们都能与席,即便这些官员的随从家眷,甚至轿夫马卒之类,都可以入座尽享珍饫。吃了还不说,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点心,还听凭官员们尽行带走。因此,有资格参加大经筵的官员们,到了这一天,莫不欢欣鼓舞。他们赶去参加,与其说是为了“听”,倒不如说是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里头为这件事便有了一个说法,叫“吃经筵”。
  今儿个是六月初九,又是个“吃经筵”的日子。大内文华殿,为经筵举行之地。前年万历皇帝初登基时,李太后听了冯保的建议,要趁小皇上出经筵而装修文华殿。当时因国库匮乏,张居正力陈不可。此事耽搁了一些时日,一年后,国库渐有丰裕,张居正便主动提出装修文华殿。去年冬至歇讲至今年春分这几个月时间,文华殿修葺一新,殿前与殿后两座门头上各添了一块匾,前殿门匾四个字:
  绳愆纠谬
  这四个字是李太后拟的,其因是前殿之侧,有一处附属建筑,叫“省愆居”,这名儿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为反省错误。李太后据此而伸张其意,这四个字乃内阁中书舍人杜诗写就。后殿门匾额为:
  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
  这道匾文不单由李太后拟就,而且书法也是她写下的。匾文从左至右分为六行,每行二字。字为楷书,大有颜真卿笔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丽有加。从前后殿两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对儿子的殷切期望。殿内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对峭拔高挺的木柱。每对光泽柔和华贵的红木柱上,各挂了一副制作考究深褐底子的金字对联。五副联均为张居正撰写,内阁书臣王庭策书丹。从一至五,它们依次是:
  念终始 典于学 期迈殷宗
  于缉熙 殚厥心 若稽周后
  披皇图 考帝文 九宇化成于几席
  游礼阙 翔艺圃 六经道显于羹墙
  四海升平 翠幄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 瑶编披览惜三余
  纵横图史 发天经地纬之藏
  俯仰古今 期日就月将之鉴
  西崑峙群玉之峰 宝气高腾册府
  东壁耿双星之耀 祥辉遥接书林
  这些联句用诗人眼光来看,端的缺乏灵动气韵,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风范,不求想象乖张,总以雍容确切为务。从皇家角度看,张居正的这些撰联,可谓中规中矩。再说殿内皇上御座的丹陛两侧,各有五扇围屏,左屏贴满天下文官职名,右屏贴满天下武官职名,若是有哪一个职官空缺,就会取下名字而留下一块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会追问何故缺额,并责成吏部物色人选尽快补上。这两块扇屏也是张居正的创举,将天下职官列于小皇上眼前,其目的在于警醒他政事不可懈怠,要从小养成励精图治的好习惯。丹陛之下,还有一对高约三尺的纯金仙鹤立座,那是一对香台。每逢经筵日,皇上入殿前半个时辰,司香的太监就会点燃暹罗国进贡的息香,一时间异香扑鼻,满殿清馨。立鹤旁边,站着一名展书官,讲官讲到某章某页,展书官走上丹陛,跪下替皇上把讲章翻页,用金戒尺压好,再躬身退下。讲官的讲案放在立鹤外,正对着丹墀。讲官进讲时,一律跪在讲案后头面对皇上,腰要挺直,声音要洪亮。这么做虽然要吃许多苦头,但能给皇上当一名讲官,却是天底下文臣梦寐以求的荣耀。身为帝师,日后必定是辅臣的首选。
  却说今日进讲的讲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是隆庆二年进士,这一年的京试主考官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这一年所有录取的进士与张居正都存在师生关系。于慎行学问人品都很不错,因此很得座主张居正的青睐。张居正精心为小皇上挑了六名讲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进讲《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节:“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短短三十几个字,于慎行旁征博引,举偏发微,音韵铿锵地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当刻漏房值班火者举着“巳”字牌蹑手蹑脚进得殿来,将殿门右侧铜架上“辰”字牌换下时,殿外便传来三声响亮的鸣鞭,这是大讲结束的信号。鞭声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进讲完毕,有污圣听,实乃惶恐。”小皇上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便见一位太监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凡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这也是故事,大约从永乐皇帝开始,每逢经筵,对讲官的赏赐,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银豆撒到地上,让讲官们去抢,这举动虽有失斯文体面,但因是皇上所赐,讲官们莫不以争抢为荣。
  就在讲官们扑地争抢的时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临时张起的一个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张居正与冯保也同时进了锦幄。由于张居正首辅加老师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对他特别尊敬。每次经筵,他把张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侧,夏天身旁供着冰,还让小内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脚下铺着厚厚的毛毡,让他双脚暖和。这一切,参加经筵的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锦幄里,小皇上接过内侍递上的温热的银耳羹,亲手调了调,然后双手递给张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请用。”张居正起身称谢,接过银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起来。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内侍收拾碗盘退出锦幄后,小皇上问:
  “张先生,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
  “不错,于慎行是山东曲阜人,与孔子是同乡,他从小研习孔教,也算是齐鲁硕儒了。”
  “先生所言极是,”小皇上顿了顿,瞄了冯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写了六幅字,想赐给六位讲官,先请先生一看。”
  小皇上刚说罢,冯保就从先已放在锦幄中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一张折叠着的四尺洒金宣纸,打开来请张居正过目。这纸上是四个亦行亦楷的斗字:
  学务本根
  这是赐给于慎行的一幅,落款处钤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宝”。张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过,见上头钤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启禀皇上,臣建议,这六幅墨宝暂不要赐给讲官。”
  “为何?”
  “用印有误。”
  “这是朕的印,昨天,咱让捧印太监盖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印,讲究极严,一点儿都不能错。”
  “是吗?”小皇上急欲想听下去。
  张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开国之初,考查古典,稽察体制,乃造制印信大宝以昭示天下,并传承后世。天子宝印一共有十三个,第一叫‘皇帝之宝’,诏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宝’,命将出师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宝’,征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宝’,诰告安抚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宝’,给四夷赐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宝’,征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宝’,郊禋用之;第八叫‘恭禋之宝’,封印进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诏之宝’,专用于制作谕诰文书;第十叫‘敕命之宝’,专用于敕谕敕文;第十一叫‘精一执中’,手书赐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记符号用之。在这十二个分类御宝之上,还有一方用作颁布法令号召天下的宝印,叫‘凝命神宝惟一镇国宝藏’。这十三方大印备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传,不可更易。陛下赐给讲臣的墨宝,循例应该用‘精一执中’,但却错用成了‘皇帝之宝’,此等谬误,切不可传出禁廷。”
  师相一番教诲,小皇上听得认真,深感当皇帝不容易,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说道:
  “皇帝用错印绝非小事,这六幅字作废了,朕下昼回西暖阁重写,重钤印。”
  “如此甚好,”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望了望锦幄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讲章,陛下听过了,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皇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孔圣人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于慎行的解释已很通透。依朕来看,故旧,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戚畹勋贵,王公大臣。对这些人,不可求全责备。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朝廷对他们一定要宽容,要善待,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内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元辅,朕理解得对吗?”
  从这席话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听讲很认真,但张居正担心小皇上因“仁”乱法,便及时提醒道:
  “故旧无大故,朝廷的原则是不弃。不弃就是让他们得以机会效命朝廷,而不是让朝廷花民脂民膏,养一帮闲人。”
  “如今,戚畹勋贵、王公大臣里头,可有闲人吗?”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
  “有,而且还不少。”张居正的口气十分笃定,“就说那个驸马都尉许从成,不单吃着朝廷的俸禄,还坐享着上万亩皇上赐给的子粒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已是富得流油,论资产,早在武清伯李伟之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不能帮朝廷做一点实事,还到处惹是生非。太后倡议子粒田征税,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头一个反对。”
  今日的经筵,许从成也参加了,冯保朝锦幄外头看了看,小声说:
  “许都尉还是做了一点事情,每年春秋两次郊禋,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张居正一笑,讥道:“一年中就做了这两天差事,这还不能称作闲人吗?”
  关于子粒田征税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勋贵。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倒是那些拥有子粒田势豪的大户反对者甚众。近些时,各种传言不绝于耳。小皇上听多了,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认为这些哭穷的王公自有可怜之处。但他深信母后的决策没有错误,也谨记张居正的教诲“圣君不可有妇人之仁”,因此对这类的告状一概不理。方才张居正说到的许从成,倒着实让他犯难。从亲情上讲,这许从成是他嫡亲姑父,但也正是他,对子粒田征税反对尤烈。据东厂呈上的访单得知,前不久在荆州城中发现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与这位驸马都尉有关。甚至有的官员还根据这一传闻递上奏章,要求对许从成从严惩处。小皇上心里头思忖:张居正今日对许从成的抨击,可能与这些传闻有关。他知道此时如不明确表态,任其事态扩大,必然对皇室不利,便说道:
  “元辅说许从成是个闲人,虽然不假,但责不在他。今后,多给他派些差事就是。至于子粒田征税,他是发了一些牢骚,突然要他往外拿银子,心里头憋气,说些难听的话也是情有可谅。最近,荆州知府赵谦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说与许从成有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张居正一听小皇上有袒护许从成之意,也立马就地转弯,回道:
  “荆州刺客一事,下臣谨遵圣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仿佛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赵谦被金学曾查出是一个贪官,本属死有余辜,这事查起来也无甚意义。”
  “圣上所言极是。”张居正附和。
  小皇上想了想,回到方才的话题,又道:
  “先生讲朝廷勋贵多半都是闲人,但他们都是功臣之后,朝廷对于功臣,若不多加抚恤,今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着个问题就要刨根问底寻个究竟,张居正也想趁此机会把一些施政纲领通通透透讲出来教导皇上,于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开国以来,对于开疆拓土创建纲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绩效之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谓流,即受封只限于个人。所谓世,即爵位可以世袭相传,无论是流是世,一经受封,朝廷都要给付金书铁券为凭。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佐成祖登大宝者,铁券上书有‘奉天靖难’四字,自这两位皇帝之后的受封者,武臣书‘宣力功臣’,文臣书‘守正文臣’,这些都有定制。受封功臣,根据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赏赐和岁禄。高皇帝规定,赐田最多不超过五千石。现在,这个数目已是大大超过,如果受封后又有建功,受封者或者晋爵或者晋爵加禄,这种例子极少。世袭爵位者,循例都是长子继任。成祖皇帝时,虑着袭爵者无功受禄不思长进,便鼓励他们横经请业以资黻黼。对于其中的才德兼优者,武臣之后,充团营三营提督总兵或坐营官,或五军都督府掌印佥书,留都守备,出任十六镇总兵官镇守;文臣之后,幼而嗣者,送往国子监学习,与其他学生一样,穿缁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权,如果学习不认真犯下过错,则要革除冠服以示惩罚。所有世袭子弟,犯罪枉法者,轻者夺其禄,重者夺其爵,这都是高皇帝与成祖皇帝传下的好规矩,如果认真执行,王公勋贵中,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闲人。”
  张居正言简意赅,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利弊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玑,凡事都讲得头头是道,接着问道:
  “先帝定下的规矩,为何不好好执行呢?”
  “天长日久政务懈怠,有司监管不力,当路大臣不敢得罪权贵,故养成此等窳败之势。”
  朱翊钧频频点头,转头问一直侍立在侧的冯保:“大伴,张先生说的可有道理?”
  冯保朝张居正挤挤眼,恭维道:“张先生经纶满腹,言必有据,说的话句句在理。”
  朱翊钧叹道:“宋代的赵普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言不谬。”
  “谬则不谬,但后人学习《论语》,多生歧义,以致用来治国横生枝节,与孔子道义相去甚远。”
  “先生的话,朕记住了。”
  小皇上这句话有送客的意思,张居正立忙谢辞,在众位官员的注目下缓步踱出文华殿。而小皇上也从后殿走出,乘辇望乾清宫而去。待他们走后,值殿太监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着嗓子宣告:
  “散讲,列位官员,到鸿胪寺吃经筵去!”
  夏日的积香庐,实在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庭院柳色参差,池沼荷花娇艳,从泡子河上吹过来的南风,筛过柳荫,清凉爽人肌肤。因此,一过六月,张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积香庐度过。今日上午的经筵散后,下午约见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兵部尚书谭纶,就屯边和盐引换取粟米以补九边将士军需之不足的事情进行会揖。散班后半个多时辰,三人议事才告完毕,待张居正起轿前往积香庐时,已是戌末时分。夏日天长,轿子经过泡子河边时,夕阳与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灿烂。张居正在山翁听雨楼前落轿,走过前厅正欲上楼,忽见玉娘的贴身丫环小凤儿闪身出来,朝张居正蹲了个万福,笑道:“启禀老爷,玉娘姐姐有话给你。”
  “什么话?”张居正停下脚步,含笑问道。
  小凤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卷起来的洒金笺纸递给张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儿个把前些时写出的几首诗改好了,她要奴婢传给老爷,并告知老爷,您须得在一炷香工夫内把这几首诗和上,否则,玉娘姐姐就不让你上楼。”
  “哦,是这样。”
  张居正感到有点意外,摇头笑了笑,径直走到楼梯口侧面的花厅,里头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张居正在书案前落座,将那几张笺纸展开来读。开头的题目是:
  消夏诗五首呈首辅张先生索和
  看到这行字,张居正闲雅地捋了捋飘然长须,眼底眉梢充满笑意,这是玉娘第一次称他首辅张先生,这称呼一入闺阁,便有了温温柔柔的调侃之意。他乘兴看了下来:
  夏日积香庐上客,
  玉人何处解离愁?
  寒凝帘底炉烟细,
  尘净墙阴竹色幽。
  牛郎只合住天街,
  难盼堂前青鸟来。
  山月巧窥人影瘦,
  花坞兰榭独徘徊。
  羡煞青巾酒旆招,
  红颜辜负可怜宵。
  只堪罚作银河鹊,
  岁岁年年枉架桥。
  黄金不惜教婵娟,
  歌舞而今乐少年。
  凤阁画台生梦草,
  钿筝锦瑟化寒烟。
  点点白鸥晴日雪,
  飞飞紫燕故乡人。
  江南无限情无限,
  六月荷花别有春。
  看罢这五首绝句,张居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诗中渗透了红颜无奈,孤清凄婉的情绪,似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后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浓郁的思乡之情。他把这五首诗反复看过几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对玉娘的温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积香庐来,即便来了,也是杂事缠身,要么会客,要么处理信件奏章,留给玉娘的时间并不多。对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但对没有任何名分的玉娘来说,就难免让她生出许多臆想,该如何安慰她,抚平她心头的哀怨?张居正援笔伸纸,一面沉思,一面写了下来:
  奉和玉娘消夏诗五首
  置身宦海为孤客,
  最怕红颜强说愁。
  阁上春风岂枉度,
  长怀鸳梦小窗幽。
  红尘无处问童子,
  且喜帘前玉女来。
  凤曲鸾歌消永夜,
  瑶琴一抚一徘徊。
  为觅尘缘屡见招,
  怜卿我自醉中宵。
  人间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风过石桥。
  画楼谁肯惜婵娟?
  轻薄长安尽少年。
  灵药一颗谁窃取,
  嫦娥迎我剪寒烟。
  落日千山风浩荡,
  金戈铁马楚狂人。
  虞姬伴我轻生死,
  一回执手一阳春。
  除了今年元宵节皇上赐御筵写了一首承制诗外,张居正一直没有闲情逸致吟风弄月。但今天实乃有感而发,因此并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五首诗和出来了。他让小凤儿把这诗拿到楼上送给玉娘,看能否过关。当他听说玉娘已用过晚膳之后,便蹙过膳厅要了一壶花雕,独自品饮起来。刚喝了三杯,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进来禀报,说游七前来有事禀报。张居正命他唤游七进来。
  如今的游七,在外头也是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的人物,但一见了主人立刻就恢复了猥琐。他进门后喊了一声“老爷”,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门边儿上,张居正一边呷酒,一边问他:
  “今日有何事?”
  “有两件事,”游七禀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汤显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么说?”张居正打断游七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这小子张狂,竟推辞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张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讲,只闷闷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张居正的家政。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都已乡试中举,获得了于今秋在京城举行的秋闱大典的会试资格。张居正对这两个儿子期望甚殷,希望他们才拔群伦而金榜题名。通过向礼部官员咨询,得知江西青年举子汤显祖学问文章称雄东南,今年也来京应试,便意欲把他延揽到门下,与敬修嗣修一道温习举业,以共进退。当得知首辅大人有这层意思后,礼部官员大包大揽,要以礼部名义办理此事。张居正顾忌士林影响,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汤显祖写了一封信,表达慕名订交声气相求的愿望。张居正本以为此信发出后,汤显祖一定有兴趣住进他的首相府邸,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推辞。
  “汤显祖到了北京吗?”
  “到了,在吕公祠附近赁了一间屋子住下,那里离积香庐并不太远。”
  每逢秋闱大典,全国各地有数千名举子都得提前几个月赶到北京。尽管京城屋价腾贵,汤显祖宁可多花钱也不肯攀附权贵,这种名士做派虽然令张居正不高兴,但他可以理解,青年士子最易沾染的就是清流习气。他问游七:
  “你们谁见到汤显祖了?”
  “谁也没见,”游七气呼呼地说,“这小子狗子坐轿不识抬举,谁还会去见他!”
  “你告诉敬修,让他明天去拜访汤显祖。”
  “啊?”
  游七对主人的决定感到惊奇。张居正对他解释说:“有学问的人大都倨傲,让敬修前往登门拜见,也算得士林雅事。”
  “小的回去照办,”游七说着,习惯地摸了摸脸上的朱砂痣,又道,“还有一件事,是徐爵过来讲的。”
  “什么事?”
  “邵大侠又到了京城。”
  “邵大侠,哪个邵大侠?”
  “就是当年帮高拱东山再起的那位。”
  “啊,他又出现了?”张居正略略有些兴奋,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职,这邵大侠也遁迹江南,怎么又跑来北京?”
  “他来了好几天了,据徐爵说,他一来,就一直处在东厂的监控之中。”
  “他来做什么?”
  “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伟的家中,下午,他在苏州会馆会见了玉娘。”
  “玉娘?”张居正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位邵大侠当年将玉娘从南京带来北京送给高拱的,他的心中顿时充满警惕,问道,“玉娘怎么知道邵大侠到了北京?”
  “这个,小的也很纳闷,”游七觑了张居正一眼,回道,“这积香庐,并不是一般人进得来的,是谁把消息透给玉娘的?小的猜测,一定是邵大侠买通了积香庐里的人。”
  张居正觉得游七推测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刘朴叫进来,问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吗?”
  “出去了。”刘朴小心回答。
  “出去了多长时间?”
  “时间不短。”
  “什么时间不短!”张居正一拉脸,口气严厉地问道,“究竟何时出去,何时回来,去了哪里,所见何人,你要回答明白。”
  首辅动怒,看他脸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层霜来,吓得刘朴身子筛糠一般,结结巴巴答道:“玉娘出门时,大约午时过半,回来时交了酉时。去会何人,贱职不敢打听。”
  刘朴说的是实话,积香庐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着她都来不及,谁还敢招惹她?张居正也知道这一点,虽是责备,却也不较真,挥挥手让刘朴退了下去。张居正再无心思饮酒,吩咐游七道:
  “这件事不要张扬,邵大侠那边有何消息,你随时都要给我禀报。”
  “是。”
  游七唯唯诺诺退下,出门乘轿走了。本在兴头儿上的张居正,骤然听到玉娘溜出积香庐去拜会邵大侠的消息,心里头顿时像打翻了醋罐子。这时已是戌末时分,院子里星月朦胧,影影绰绰的树丛中,偶尔飞过三两只萤火虫,高高低低明明灭灭,更增添了夏夜的静寂。张居正心情郁闷,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厅,双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楼去。
  楼道上宫灯璀璨,张居正反剪着手刚走到玉娘的房门前,忽见玉娘像一只燕子突然从屋子里“飞”出来,一把搂住张居正的脖子,撒娇地说:
  “老爷,您这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由于是夏天,又不见什么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束腰长裙,两只裸露的玉臂,温润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张居正的脖子上,对他产生了难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芳的气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软。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顺势把玉娘抱了起来,一步跨进了起居间。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进寝房,连忙言道:
  “老爷,放下我。”
  张居正倒也不强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这套房子,进门是起居间,往里是寝房,往左是妆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着张居正,轻轻盈盈地走进了琴房。
  房子里支了一张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壶茶,放了几样茶点。
  “干啥?”张居正问。
  “您要干啥?”玉娘娇滴滴地反问。
  “上床。”张居正故意调侃地说。
  玉娘小嘴一撅,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岂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儿。”
  “什么事儿有情趣?”
  “品茶呗。”
  玉娘说着,就把张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摆上两只梨花盏,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今年春上的太湖春笋,老爷您尝尝。”
  玉娘说着,就把张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摆上两只梨花盏,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今年春上的太湖春笋,老爷您尝尝。”
  张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赞道:“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点。”
  “一听这话,就知道老爷是行家,不像高阁老。”
  张居正像被马蜂蜇了一口,立马板下脸问:“怎么,你还惦记着高胡子?”
  玉娘自知失言,连忙赔笑:“奴婢失口,请老爷恕罪!”
  望着玉娘诚惶诚恐的样子,张居正醋意稍减,但他又记起邵大侠的事儿,于是借题发挥说道:
  “玉娘啊,你老担心不谷不爱你,不谷又何尝不担心你用情不专呢?”
  “我用情不专?”玉娘一愣,旋即抿嘴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讥讽地说道,“奴婢一个失口,老爷就上了醋意。其实,奴婢自从认识了您,早就觉得高阁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玉娘恳切言道,“奴婢曾编了一支曲儿专道这件事,一直没有机会唱给您听,要不,奴婢现在唱给您听听?”
  “好,不谷正想听听呢。”
  玉娘命小凤儿取过琵琶,调了调音,自弹自唱了起来:
  想当初不相交其实妙,
  也无愁也无恼也不心焦。
  到如今做事多颠倒,
  误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来了。
  奴为情憔悴甚受尽折磨,
  却不曾博得你说半分好。
  玉娘用《挂枝儿》的调子唱出,抑扬情调中掺着些许哀怨,加之吴侬软语本就温婉可人。张居正听过,蹙紧的眉梢总算又舒展开来。他相信玉娘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对她又添了几分怜爱,饮了一盏茶后,笑道:
  “你这曲儿唱得好,高阁老生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彻。你既为高阁老写了一曲,想必也为我写了。”
  “奴婢不曾为老爷写,”玉娘明眸一闪,婉转答道,“不过,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诌了一曲,不是为老爷,是为奴婢自家。”
  “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来我听。”
  玉娘一拨琴弦,又悠悠唱了起来:
  闷恢恢,独坐在荼蘼架,
  猛抬头见一个月光菩萨。
  你有灵有圣,与我说句知心话,
  月光菩萨,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儿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里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萨,
  他待我究竟是真来还是假……
  玉娘且弹且唱,唇齿间流转的莺声,露出一片痴情。张居正待弦歌一停,说道:
  “玉娘,你这曲子明里是唱自己,其实,暗里指的还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说:“奴婢知道老爷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终不明白。”
  “什么事?”
  “老爷既如此爱我疼我,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贱质,能攀上老爷这样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爷恩典不弃,故生了这妄想之心。”
  玉娘所说之事,张居正不止一次想过,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娶个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并无人干涉。但他却有难言之隐,一是家中人多口杂,张居正定下的家规又严,若玉娘进门,他只能板着面孔与她礼敬,调个情反而多有不便。二来也是最难办的,这玉娘原是邵大侠给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进门,岂不授人以柄令士林耻笑?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中,他总想搬开,却又找不着一个万全之策。
  看到张居正长时间沉思不语,玉娘心里忐忑不安,言道:“老爷,奴婢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没有,”张居正极力掩饰内心的矛盾,强笑着说,“玉娘,论理,不谷早就该给你一个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故把这事儿耽搁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谷要给你名分。”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生怕在这件事上再扯下去会节外生枝,故转了话题问,“你那五首消夏诗是今天作出的吗?”
  “不是,这是我花了十几天时间断断续续写下的,还请老爷指教。”
  “你写得很好,只是太过悲伤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爷的和诗,万般恩爱都在诗中体现了。能得到老爷这份感情,不管往后怎样,奴婢当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纯可爱的样子,张居正不相信她会做出什么非分的事情,但他对她私下去会见邵大侠的事仍是耿耿于怀,于是转弯抹角想套出她的话来:
  “你这太湖春笋醇香爽口,回味绵长,当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从哪儿觅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还有一个叔叔,我怎么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爷哪里全都知道。”
  “你叔叔从哪里来?”
  “扬州。”
  “他来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点小生意,贩东贩西的,维持一家的生计,总是艰难。”玉娘按邵大侠的嘱咐临时编词儿应对,心里有些不安。但既然开了这个头,又不得不说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爷在一起,故要我求您办一件事。”
  张居正见玉娘张口叔叔闭口叔叔却是不提邵大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问,想一想又觉不妥,便问道:“你叔叔想办什么事?”
  “扬州城里有个管盐的衙门,叫……”
  “两淮盐运司。”
  “对了,就是这个名,在盐运司里管事儿的官员,叫胡什么来着?”
  “叫胡自皋。”
  “对,就是这个人,叔叔说这个人权势很大,想求您替他写个信儿,回去找找这位胡大人。”
  “找他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丁门小户的人家,找个靠山呗。”
  张居正“嗯”了一声却是没有下文。玉娘以为他为难,却不知正是她的话勾起了张居正心中的隐情:前年给冯保一个面子,把胡自皋升任为两淮盐运司的巡盐御史,这家伙到任才一年多时间,坏名声就传遍了扬州,与一帮不法盐商称兄道弟,吃喝嫖赌无一样不来。就去年一年,参他的本子就有三份。因有冯保袒护,事情都不了了之。户部尚书王国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职审查。张居正劝他暂且不要声张,只暗中派人侦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贪墨实据,再严惩不迟。“对这种人,要么不动,一动就得置于死地,让冯保也救他不得。”张居正面授机宜,王国光心领神会,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张居正断定这是邵大侠的主意。邵大侠之所以要与胡自皋攀援,还不是想通过他弄出盐引来牟取暴利?如此说,邵大侠设法与玉娘联络,原只是为利而来,谅不至与高拱还有什么瓜葛,再来京城滋事。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稍安,随口应道:
  “你叔叔一个小生意人,守着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结官府。”
  “老爷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过日子的艰难,”玉娘解释道,“扬州城里地痞流氓多如牛毛,这些人三五成群到处揾食儿,能抢则抢,能讹则讹,谁碰上他们,不死也得蜕层皮。叔叔家饱受这讹诈之苦,因此想着找个官府靠山,让那些无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门。”
  张居正仔细听着,觉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觉察到,邵大侠对玉娘还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许的,就是身边的亲信受制于人。他深爱着玉娘,他绝对不能容忍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个男人。基于这个考虑,也基于邵大侠在官场上钻天入地翻云覆雨的能力,他决心除掉这个祸害。尽管他内心经历了如此复杂的变化,但他的脸上却挂着微笑,他端详着玉娘,体贴地说:
  “既是这样,不谷可以写封信给你叔叔带回扬州,不过不是写给胡自皋,而是写给漕运总督王篆。”
  “漕运总督,也在扬州吗?”
  “在。”
  “漕运总督和盐运司衙门,哪个大?”
  “傻孩子,当然是漕运总督大。”
  “谢谢老爷。”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样的热情,张居正瞧着她可爱的脸蛋儿,再一次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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