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与君生别离

  罗什护着我,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小心地走。本来姚兴邀请罗什与他还有王亲贵族们一起在装饰一新的城楼上观看,罗什婉言谢绝了。我和他都戴着面具,罗什换上俗衣。没人认出,便放心大胆地手牵手,融入欢乐的人群。
  罗什时不时问我是否累,管束着我,不让我太过兴奋。我只好跟着他以老年人的速度慢悠悠地随游行队伍缓行。不少西域胡人在跳着欢快的舞蹈,那热烈舞动的身姿让我神思恍惚。似乎舞动的人中就有弗沙提婆,挑着好看的剑眉在对我挤眉弄眼。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场景让我格外想念弗沙提婆。仿佛他就在身畔,用戏谑的口吻说:“艾晴,看你出丑和傻笑更好玩。”
  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看到一队西域胡人牵着骆驼和马向街心走来。一群高大的人中有个格外显眼的身影。纤长高挑的身材,穿着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式短装,英姿飒爽。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天!是他!嘴角弯起的调皮模样,不是他还会有谁?
  心快得要蹦出胸膛,猛地发足向前奔去,连罗什在身后喊也不顾。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喘气,一把拉下面具抱住他,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喜极而泣,用多时不讲的吐火罗语嚷着:“弗沙提婆,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老天爷听到我的祈求了!”
  被我紧紧抱住的身体似乎有点僵硬,一个略微低沉的年轻男声在我耳边轻声响起:“这位大姐,可是认识家父?”
  我一惊,仰头看他。浅灰眼眸正注视着我,秀挺的五官,建康亮泽的肌肤,浑身蓬勃的朝气,无一不像。可是,弗沙提婆不会只有二十来岁……
  我心一惊,立刻尴尬地放开他。
  “艾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聪明?”
  我转头,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年轻人身后,双手交叉放在略微挺出的肚腩上,眯着眼看我,眼角尽是皱纹。脖子上挂着我熟悉的狮子佩玉,唇上的髭胡随着笑微微抖动,笑容沧桑。
  “弗沙提婆!”我搓搓眼,颤抖着喊,眼睛瞬时被泪蒙住。
  “你刚刚抱我儿子抱得那么紧,现在看到正主,怎么反而不抱了?”他嘻嘻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莫不是嫌我老了?”
  “你胡说什么!”正要捶他,不提防间被他抱起,转了几个圈。
  长安的蓝天在我头顶飞旋,心中满溢着感动。我还能见到他,真好!
  他把我放下,丝丝皱纹密布的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艾晴,你胖了!”
  我瞪他,在满眶的泪中笑骂:“为老不尊!在自己儿子面前还那么嬉皮笑脸。”
  “唉呦,我刚刚可是什么都没做!”他突然放开我,高举双手,朝我身后嬉笑。我转头,看到罗什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我身后,脱下的面具挽在手中。
  “亲兄弟见面,是否也该拥抱一下?”罗什眼望着他,慢慢伸出手。
  弗沙提婆先是一愣,随即大步上前,用力跟罗什相拥在一起。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俩,我忍不住,泪水在笑声中滑落。这个苏幕遮,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那天苏幕遮剩余的节目我们都无心观看。罗什在龟兹学习佛教律法的师父卑摩罗叉也随同弗沙提婆一道来长安寻找罗什。弗沙提婆本来要去驿站,现在见了我们,便让其它随行人员去驿站住,他和求思,还有卑摩罗叉跟着我们去罗什在未央宫中的住处。
  卑摩罗叉已有七十岁高龄,一路颠簸,罗什安排他早早歇息。弗沙提婆带着求思跟我们不停谈话。自从龟兹一别,兄弟俩已是十八年未见面。有那么多话要讲,一直到掌灯时分,仍旧意犹未尽。
  弗沙提婆告诉我们,龟兹王白震和他的儿子均已逝,现在是白震的孙子白苏尼支为龟兹王。弗沙提婆的女儿泳思是白苏尼支的王后,去年已育一个男孩,被立为太子。晓萱做了外婆,每日很忙。她一切安好,只是身体有些小毛小病。大儿子求思,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做了龟兹的禁军队长。晓萱对儿子最大的不满意,便是儿子不肯成亲,成天挑挑拣拣的。
  弗沙提婆说起求思时,不住摇头叹气。我忍不住笑,求思还真像他当年,游戏花丛,没个安定。
  他看我笑,瞪我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不定,他也跟我当年一样,在等待仙女的到来……”
  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求思对父亲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浮起绯红。求思的长相综合了西域人与汉人的所有优点,比当年的弗沙提婆还帅气。看着求思,我不禁遐想,不知小什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超过他的堂兄呢?
  “艾晴,我这是最后一次来长安了。兵荒马乱灾祸连年,这一路行来,很是不易。王本来不想在中原局势未明时冒然进贡,是我力劝王与姚秦结好。其实我是有私心,想见大哥最后一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真的无憾了。”
  弗沙提婆往罗汉榻上靠,伸手去捶自己的腰,摇头长叹:“年岁不饶人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老的一天。大哥也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多好……”
  我笑:“我也会老,只是,你们无法看到了。”
  几案下伸过来一只手握住我,罗什温润地对我笑。我与他对望一眼,再转头对着弗沙提婆:“弗沙提婆,上天对我真好,在我马上要走之前又能再见到你……”
  “你要走?”他诧异地打断我,“又要回天上么?”
  我点头:“我的时间到了,得回到我自己待的地方。我还有责任,要将孩子带大。”看到弗沙提婆诧异的眼神,我含糊地解释,“我们有个儿子,叫小什。现在正在我那儿。”
  弗沙提婆突然板起脸,面带怒色:“大哥,我进长安之前,听说你有了十个妾,其中一个妾还生了双生子。你怎可如此对不起艾晴?”
  我跟罗什相视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弗沙提婆才释然。这双生子在罗什接受十名宫伎后半年不到便出世,其实时间上并不匹配。而且十名宫伎大部分已回家,这些也照样没人理会。人们最喜欢听的是惊世骇俗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越描越黑,事实真相便被淹没在口水中。所以八卦的力量强大,古今一样。
  弗沙提婆正色对罗什说:“大哥,你与艾晴相恋四十年。就算艾晴回去,以你对她的情,也不该再有其它女子了……”
  罗什在案桌底下与我十指交缠,对视上弗沙提婆,眼神清明澄澈:“这是自然。”
  弗沙提婆点点头,吸口气偏头用手背擦眼角。看向我时眼中晶光闪动:“艾晴,这次,我跟大哥一起送你走。”
  我看看一直淡然笑着的罗什,再看看眼神真挚的弗沙提婆,心中的感慨无以言表。噙着泪,对着他们重重点头。
  我在准备行装,要带回去很多东西。罗什给儿子的玩具,我收集的工艺品,弗沙提婆又送了我和小什不少西域特产,一件件细细地整理。
  门打开,罗什站在夏日阳光中对着我伸手:“艾晴,来,随我去见师父。”
  见卑摩罗叉?我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神态自若。随着他走进佛堂,卑摩罗叉坐在蒲团上,正在看罗什的译文,见到我,也面露诧异。
  罗什用尊敬的口吻说:“师尊,这位便是罗什之妻,艾晴。”
  我急忙向卑摩罗叉行礼。
  卑摩罗叉向我还礼,然后转头不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问:“听说你在长安传法译经,此举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
  心里有丝苦笑。卑摩罗叉故意不对我和罗什的婚姻致任何言辞,是以此方式告诉罗什他的态度吧?
  罗什恭敬地回答:“汉地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罗什所译出。三千徒众,皆从罗什受法。但罗什累业障深,故而只是传法,不收徒弟,不以师礼受三千徒众之敬。”
  卑摩罗叉吃惊地看着罗什,又对我看一眼,沉默半晌,叹息着:“是你自己起了欲想,现在可有悔心?”
  他睿智一笑,满脸淡定:“师尊,罗什无悔。”
  他温润地看着我,抬头朗声道:“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所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罗什与妻,非仅仅是常人以为的男女之欲。罗什未在卑湿淤泥中窒息而死,反而如莲花般绚烂开放,是因我妻四十年来一直支撑着罗什。罗什之所以将妻带到师尊面前,便是想让师尊知道:是这位默默站在罗什身后无怨无悔付出的女子,才成就了罗什的今日。”
  我早已泣不成声,嗓子疼痛难忍。罗什含泪看着我,却依旧面带微笑。
  他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莹莹泪光中笑着看我:“如今我妻不日便离开,罗什与妻,再无生聚之可能。罗什历尽世间种种烦恼,已知悉无价宝珠与一切智宝之所在。凡此种种,难道不是佛陀为磨砺罗什所设?待我妻离开后,罗什余生尽悉交付译经使命,至死乃止。”
  卑摩罗叉一直默默看着我们俩,面上亦有动容之色。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你乃率性而为之人,此是你的劫数。个中辛苦,亦不为外人道。既如此,你便自己处置这段孽缘吧……”
  罗什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与他一起对卑摩罗叉行礼:“谢谢师尊。”
  他挺直身体,在夏日的一室阳光中对着我璀璨地笑了……
  “艾晴,我送过你一次,大哥送你一次。现在,我们兄弟俩一起送你,总算扯平了。”弗沙提婆帮我将大包扛上,突然夸张地叫起来,“啊,不对。忘了你第一次也是我送走的,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十岁的毛孩。哈哈,我比大哥多一次,嫉妒吧?”
  他朝罗什挤挤眼,罗什对他的故做轻松只是笑笑,帮我拉好手腕上的拉链。
  “大哥,离别时我想抱一下嫂子,不介意吧?”
  罗什不答话,依旧温润地笑着。弗沙提婆对已经穿好防辐衣的我伸开双手,用力将我拥进他魁梧的臂膀。
  “艾晴,就算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你在天上也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鼻音很浓,吸一吸鼻子,努力对着我笑,“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对视上他含泪的眼,哽着嗓子喊:“我会的。弗沙提婆,我会一直想念你,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手臂收紧,将我紧紧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我在他的衣襟上淌下泪。佛祖,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他……
  弗沙提婆慢慢放开我,擦去眼角的泪,对我挤一挤眉:“好了,再不留点时间给大哥,他不知要怎么恨我了。”
  弗沙提婆笑着退出房间,只剩我跟罗什脉脉对望。
  “艾晴,听我说……”他长久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许久之后,努力深吸一口气,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你只有三十三岁,一个人带着小什太辛苦。若是……若是……碰到合意的男子,只要他能对你好,对小什好,你不妨……”
  “罗什!”我厉声打断他,将左手伸到他面前,让他看我的结婚戒指,“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给了我休书了么?我问你,等我走后,你可会再娶妻纳妾?”
  他摇头,苦涩地望着我:“你知道的……”
  “那你凭什么要我再接纳另一个男人?你也知道,我这一生,除了你,不会再有其它男人……”
  “为夫自然知道。”他将我搂进怀,幽幽叹息,“可是,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我们再无可能相见,这滋味,你如何熬……”
  “你等了我十年又十年,最后一次甚至等了十六年,你怎么知道,我无法比你等得更长久?再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小什。”
  我仰头,望进他如渊深邃的双眸,柔声说:“等小什长大,我再无牵挂,就入地狱寻你。你可要记得,一定得等我……”
  他心疼地吻着我,温软的唇在我唇畔流连:“我妻,你怎么这么傻呢。”
  与他交颈缠绵,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也是……”
  他将十指交缠的双手放在心房上,坚定地望着我:“好,罗什在地狱中等你。千年时光,不过瞬间事。罗什自信能等千年……”
  “我一定来寻你。我们地狱中永世相伴,不会再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分开了……”
  启动时光表,与他最后对望。这一次,真的是生死相隔。我一生的爱恋,随着这次腾空,不复再见我的爱人。可是,与他一样,我不悔……
  罗什,我们地狱中再相见……
  ――――――――――――注解―――――――――――――――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初什在龟兹,从卑摩罗叉律师受律。卑摩后入关中,什闻至欣然,师敬尽礼。卑摩未知被逼之事,因问什曰:‘汝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什答云:‘汉境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什所传出。三千徒众,皆从什受法,但什累业障深,故不受师敬耳。’”
  罗什在《维摩诘所说经》中的注解:“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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