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译经的辉煌
罗什的吞针,让长安僧众心悦诚服,终于渡过了信任危机。两名僧人在罗什恳求下被释放了,面带愧色地向罗什发誓:日后定一心奉佛,不敢有半点亵渎。
四月中旬,我们要启程回草堂寺。走之前我去慕容超家告别,却发现本来已经破旧不堪的草屋居然被拆得四零八落,娉婷和静儿在塌掉的草屋前哭泣,慕容超满身是血,瞪着大眼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堆破烂,拳头紧握,似乎能拧出水来。
我大惊,问明了原因。原来是赫连勃勃,自从醒来后便派人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慕容超。他将昏睡一天一夜怪到慕容超头上,带着几个家丁,把慕容超痛打一顿,还把他的家给拆了,所有东西全部砸烂。
我看着脸被打得肿起的慕容超,一阵心疼。他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舍不得他被人欺负。而且他跟赫连勃勃的梁子是因我而起,再让他们一家呆在长安,不知报复心特别重的赫连勃勃还会不会使出别的无耻手段。
所以,我们回草堂寺时,除了罗什新收的弟子,三位跟着我们的女子,还多了慕容超一家。只有在我们的庇护下,赫连勃勃才不敢动他们。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向逍遥园进发,用了一整天时间,晚上才到草堂寺。
回到草堂寺旁的家后,罗什每天去寺里组织译经,忙得昏天黑地。罗什自带的梵文佛经来中原后大多散落,而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梵文佛经并无手写本。一般都是师父背诵出来,讲解给弟子听,然后便全凭弟子的记忆。罗什的记忆力超凡,但也无法背全所有经文。幸好还有佛陀耶舍帮忙。
烛光下的罗什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几案旁冥思苦想。一本梵文经书摊在面前,他反复念诵,在另一本空白本子上记录下译出的文字,时不时圈圈点点地修改。他每天晚上回来后依旧忙个不停,我极尽所能地照顾他,家中所有事务皆由我来打理,好让他专心在译经上。
半个月时间里,他一直在翻译《金刚经》。我读过这部经文,知道这短短五千字的经文其实非常难理解,所以他译得很艰难。可我不敢帮他。不光是因为我背不出深奥的《金刚经》,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乐意我直接告诉他后世的经文。这样,他辛苦翻译的意义何在?
所以,当他皱眉凝思时,当他反复修改时,我不插一言,只是默默地在旁端茶送水,安静地陪着他。
半个月后,他将一叠稿子放进我手中,眉眼中尽是笑意:“艾晴,此经终于译完。这是罗什送给妻的礼物,所以,你是第一个读此经之人。”
我接过,带着墨水清香的稿子留有他微暖的体温。笑着翻开第一张稿纸,细细品读。一张接一张看下去,眉头却是越来越紧。他探头问:“如何?”
我抬头看他,神色凝重:“罗什,这不是我在后世读过的《金刚经》。”
他一愣:“为何不是?”
我思考着该怎么说合适:“嗯,有些地方一样,但有部分不一样。给我感觉,现在看的,更深奥,更拗口。”
犹豫一下,老实地说出:“罗什,说实在的,你现在给我的稿子,我看不懂。”
他怔住,脸上飘过失望。我急忙安慰他:“嗯,这个,《金刚经》本来就很难懂。我非佛教徒,自然难以理解。”
他沉思一会,严肃地说:“《金刚经》讲解空理,乃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最难以语言文字表达。正因为此经义理深奥,所以罗什译成汉文时,竭尽脑汁,希翼将此经文如实译出,不失其奥义。”
如实译出?这么说,我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这稿子太过忠实于原著?可是,我知道直译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翻译,向来重意译大于直译。
“罗什,这部经文,你希望给谁看?”我将稿子交还给他,“是受过系统佛理教育的高等僧侣,是受教育程度高的文人雅士,还是初通文墨的在家居士,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
他浑身震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上的稿纸,一张张快速地翻到底,然后突然抬头大笑:“罗什明白了。”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说,“艾晴,你的智慧领悟,已是这个时代难寻。若连你也看不懂,还有多少非佛教弟子能懂?”
将稿纸放在几案上,他背起手在室内踱步。烛光摇曳,照出他沉思的身影。“罗什译经,到底给谁看?”
他踱步到窗前,背手望着窗外月华下苍劲的松树:“先前已有的译文,聱牙难懂,影响教义流传,致使佛法在中原长期不兴。若要佛法迅速普及,不可只倚靠有能力识字的皇亲贵戚,需针对更多民众。可是民众中,识字之人并不多,如何让他们也能理解佛法大义?”
他凝视思考,再继续说道:“艾晴,你今日一说,让罗什醍醐灌顶。译经之前,尚有许多要考虑之处。佛经浩瀚如烟海,千万卷不足以涵盖,到底选什么经文来译?译经之时,到底重文辞还是重原质?”
他昂头,一直在沉思。我静静走向他,与他十指交缠,倚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笑意昭然,满目清明:“好,罗什决定:经文,便以大乘空宗典论为主。罗什虽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况大乘更适于汉地。而空宗始祖龙树、提婆之作,中原尚无人译出。《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皆是空宗义理之精华,罗什想日后一一译出。”
我点头。我看过的佛教资料里说过,约在公元二、三世纪,印度的龙树、提婆师兄弟两人,根据《般若》思想,撰述了《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通称为《三论》,创立了佛教史上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罗什之前,已有人翻译过《般若》。但龙树、提婆的著作,却无人翻译。只有罗什,才把龙树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译出来。罗什所译的《三论》,便是后世三论宗的宗经。
“而译文,则可删繁就简。不必拘泥于务得本文,只要原意能达既可。”他转身面对我,微笑着点头,眉间尽显通达智练,“三论论典,非是普通百姓能解,所以罗什亦会专为百姓翻译易懂的经文。让众生听人讲解一遍佛经,便能解其意。三千众生能懂,佛法才能真正大兴。”
心下赞叹。这样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彻。他的译文向来都是以意译为主,凡是难以让人理解的地方,便删除或缩略。为此,他遭到不少佛学家的质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大家都认为他是龟兹人,无法做到完全领会汉文。可是,他删繁就简,真的是汉文水平问题么?
他所翻译的流传最广的佛经,如《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都不止他一个人翻译过。《金刚经》有七种译本,其中便有玄奘的版本。若是说汉文水平,那么玄奘的汉文水平肯定比罗什高了。但为何罗什的译文最有生命力?
他为姚兴著《实相论》,“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汉文水平么?他的删繁就简,真正原因是他明白了传法对象是广大民众。玄奘译经二十年,译出一千三百多卷。罗什译经时间远不如玄奘长,译作只有三百余卷。但罗什的译文在21世纪的寺庙里大都能被普通民众看到,而玄奘只有一部《心经》最为人所熟悉。因为玄奘翻译的大多是高难度的佛教理论,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会看玄奘的译文。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看他已然洞彻,兴奋之下又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愿望:“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从来没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真堂而皇之地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地难受。罗什的译场,可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几天后,一本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这正是我在21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细细品读,满口余香。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便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厮,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毋须这样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么扮男人也不会像。古装电视剧里穿着男装的女子,观众哪个不是一眼认出?只有剧中人为配合剧情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着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侧边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地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早课时间快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便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毋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辩解。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做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们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毋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毋须劝解。开始早课罢。”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休息一下,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与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之前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在此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在此由僧叡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恒、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尊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译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商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译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与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如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罗什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议,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金色余辉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纤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的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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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三藏记集》卷十僧叡《大智释论序》说鸠摩罗什不能精通汉文:“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识一法,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苟言不相喻,则情无由比。不比之情,则不可以托悟怀于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途于一致,理固然也。”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慧皎《高僧传 僧叡》:“什所翻经,叡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其领悟标出皆此类也。”
关于译场的描写,参考季羡林《佛教十五题》——《佛经的翻译与翻译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