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旁边谢珽“哦”了声,淡淡道:“她不合我眼缘。”
  “添个孺人是为照顾你起居,要眼缘做什么。”老太妃不死心,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近来身子骨大不如前,喝着药也不见好。念月出阁后我身边没个人陪伴,吟秋性子温婉体贴,又跟我投缘,她若留在府里,得空时也能陪我说说话。”
  这便是倚老卖惨,拿孝道说事了。
  换成旁人,众目睽睽下被年迈的祖母这样说,总该心生惶恐,不管是否愿意,都接着话茬说下去。
  谢珽却似不为所动。
  厅中安静片刻,没人敢随意插嘴,反倒是老太妃有点尴尬,只好抛出最后一条理由。
  “这段时日里她为着陪伴照顾我,时常留在王府,婚事也都耽搁了。外头不知内情,都在议论说她要进王府亲上加亲,我在照月堂里不知外头动静,竟未能阻拦。如今反将她架在了火上,总得给个交代。至不济,我将她留在照月堂,你给她个孺人的名分,往后能安身立命也就罢了。”
  这般说辞,反倒像是谢家亏欠了谁似的。
  谢珽若是头回听闻,没准就信了。
  不过阿嫣昨晚已经透了底,这番话里藏着的私心就无从遁形。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时候已经不早,孙儿酒还未醒,想早点回去歇息。春波苑有楚氏就够了,不必再添什么。”
  “至于郑姑娘……”
  他瞥向老太妃那张殷切期待的脸,淡声道:“她进府是陪伴姑祖母,孝心可嘉,没什么可遮掩的。澄清即可,与我何干?”
  说罢,握住阿嫣手腕,拉着她走了。
  老太妃被他噎住,顿时僵在那里。
  第59章 初恋  或许是天意。
  远处的小厨房外, 郑吟秋正远眺夕阳。
  照看暖汤不过是个借口,她特地离开这一小阵,无非是为了避免尴尬。
  进王府这件事, 她确实蓄谋已久。
  先前秦念月还在府里时, 她就已颇得老太妃欢心,等秦念月出阁后照月堂里空荡寂寞, 她立时见缝插针地搬了进去。老太妃原就有意将娘家孙女收到身边做个臂膀,免得武氏和阿嫣合起来, 让她事实任人摆弄, 这阵子被照顾得舒心, 愈发喜欢到心坎里。
  不消郑吟秋多提, 她就谋划了起来。
  相较之下,郑吟秋却比她冷静。
  谢珽此人铁石心肠, 魏州内外无人不知,看他对秦念月的态度便可知其不近人情,这一点上郑吟秋从没敢奢望。且魏州方寸之地, 堪配谢珽的女子数得过来,若谢珽真的肯结姻, 又怎会拖到这个时候?凭着老太妃倚老卖老的三言两语, 未必能说得动谢珽。
  不过姑祖母要安排, 她乐见其成。
  毕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无论结果如何, 总得一步步谋划。
  此刻夕阳斜照, 她慢拍栏杆。
  丫鬟碧儿匆匆走了过来,瞧着仆妇都在厨房里照顾炉子,便快步赶到身边, 低声道:“姑娘,失算了。”
  “他不肯?”
  “嗯。说姑娘陪伴老太妃,是对姑祖母孝心可嘉,与他无关。”她没敢转述“不合眼缘”的说法,但既推拒,理由总不过这类。
  郑吟秋动作微顿,旋即笑了笑。
  “不肯就不肯。王爷手握重权心高气傲,原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倒是旁的,这两日探到消息了么?”
  “探到了。”碧儿佯作为她打理衣裳,低声道:“今日府里人多眼杂,奴婢特地在无人处问的。她说那位这些日在春波苑炖起了汤药,说是调养身子。姑娘要的药渣,她也趁人不备偷出来了。奴婢怕人察觉,已装在回礼的盒子里,让人先带回府里去。”
  “你没瞧?”
  “匆匆瞧了一眼,跟郎中开的那几味药挺像的。不过奴婢捏不准,还是姑娘回府再瞧吧。”
  郑吟秋颔首,见小厨房的仆妇往这边走,想必是汤已好了,便带碧儿去盛汤装盒。
  唇角却悄然浮起了笑。
  五月和六月的下旬,她都以陪伴姑祖母的名义留在照月堂里。那几日阿嫣来问安时,粗瞧着跟平常没两样,但若细心留意,却能觉出身上的疲惫懒倦。这样的身子,便是得了谢珽几分青眼,能暂且坐稳王妃之位,又如何能长久?届时王府再要添人,适龄的女子多已婚嫁,她的胜算便可趋满。
  不过是拼耐心和时机罢了。
  反正殊途同归,能走到她想要的地方即可。
  郑吟秋脸上端庄如旧,让仆妇拎着食盒,徐徐往厅上走。
  到得那边,瞧着谢珽和阿嫣已走了,老太妃和高氏神色都有点尴尬,她也视若无睹,只管笑吟吟请众人品尝甜汤。
  甚至还让人单拎着小食盒往春波苑送了两碗,以示周全恭敬。
  ……
  春波苑里,阿嫣对那份甜汤并无胃口。
  夫妻俩离了满厅女眷,快走到春波苑的时候,谢珽就被嬷嬷请走了,说陆恪有事禀报。
  陆恪身在司马之职,管着亲卫训练、兵马相关的杂事,既特地劳烦嬷嬷来说有事禀报,想必颇为紧急。谢珽昨日回城后,先是家宴,后有犒赏之筵席,还没来得及去外书房处置杂事。此刻既稍有空暇,便让阿嫣先回,他先去外头瞧瞧。
  这一去,就被绑在外书房,没了踪影。
  阿嫣随便扒了两口饭,先去歇息,待玉露将调养的汤药端来,便捏着鼻子喝了。
  她近来胃口不太好。
  或者说,整个人身上都不似从前爽快。
  其实去岁刚嫁来魏州时,她除了觉得此处比京城潮湿闷热些,并无太多不适。哪怕有阵子腹中不太舒服,也只是水土不服之故,稍加调理就好些了。再后来入了冬,外面天寒地冻,她将屋里熏得格外暖热,也没觉得怎么样。
  直到今年开春。
  元夕那夜受了惊吓后,阿嫣哪怕有谢珽陪伴,不至于噩梦缠身,每尝想起当时血肉横飞的惊险,到底心有余悸。加之后来出了谢瑁的事,满府劳累奔波,她的月事迟了两日,也被归因于惊吓和劳累。乃至二月里月事时疼痛,也没往旁的上头想。
  原以为春日天暖,症状能自行消却。
  谁知直到入了夏,四月下旬仍不见好,月事时腹中愈发疼痛不说,身体也愈发难受了起来。
  阿嫣没敢掉以轻心,立时同武氏问了王府女眷常请的妇科圣手,诊脉问病。
  那位是岐黄世家,在魏州极有名气。
  诊脉过后,郎中倒没觉得如何,只说阿嫣身体稍有点虚寒,小小年纪不宜用药过猛,喝着汤药慢慢调养几个月就好。至于原因,则是京城气候干燥,魏州地气更为湿润暖和,又不像秋冬时能笼火盆散潮,姑娘家身子娇弱,难免不适应。且先前两度受惊,加之要操心的事不少,有些郁结气虚。
  这些缘由倒与阿嫣的经历吻合。
  且她在京城时也曾听一位交情不错的贵女提过,那位也曾因关乎人命的事受到惊吓,连着两月的月事都没来,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如今这事轮到她头上,阿嫣无从挽回,就只能让人按郎中开的方子抓了药,每日一碗的喝着调养。
  药味有点腥苦,难以下咽。
  阿嫣捏着鼻子将药喝尽,旁边玉露递来蜜糖,她赶紧含在嘴里。
  过后如常沐浴盥洗,翻书闲坐。
  直到戌时过半,仍不见谢珽的身影,猜得他应是被公事绊住了,便先合衣就寝。
  翌日清晨,从照月堂问安回来,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谢珽。
  他又穿了身浅色的锦衣,象牙白的底色,拿淡蓝丝线绣出峰峦叠嶂的花纹,束发之冠选了偃月玛瑙的,清贵而不失威仪。初秋时节凉风徐来,天气却仍炎热,他坐在紫藤遮蔽的凉亭里,一只脚闲闲翘着,正摆弄石桌上的小兔子——惯常握剑,杀伐纵横的人,原本鬼敬人惧,在小兔子前却颇耐心。
  兔子也不太怕他,正跟他抢铃铛玩。
  阿嫣见状莞尔,提裙步入凉亭。
  “方才母亲还说呢,夫君手上积压了不少杂事,昨晚外书房点着灯火通宵达旦,连夜处置事务。这会儿怎么有空闲坐?”
  说着话,将小家伙抱进怀里。
  谢珽就着她的手,又挑了挑兔子的小短腿,道:“都处置完了,今日得空。”他难得给自己休沐,起身时,锦绣衣裳勾勒出颀长如玉山的身姿,微微俯身问她:“想不想出去逛逛?”
  “去哪里呀?”
  “随你。”谢珽幼时顽劣,上天遁地无所不为,却不知姑娘家的喜好,便道:“去城外骑马游山、泛舟游湖,道观庙寻仙问道,烧香消暑,或是去街上挑珍宝器玩,看歌舞杂戏,都行。若你想去赌坊一掷千金,也无不可。”
  这样说来,今日倒是有她支配去处。
  阿嫣不是傻子,焉能猜不出用意?
  去年今日,府中宾客云集,她和谢珽盛装喜服拜了天地,各怀心思凑成了夫妻,洞房夜都无言以对,各自歇息。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原本背道而驰的两个人渐渐熟稔起来,幽思暗生,他大抵颇看重这日子。
  既能出府闲逛,何乐而不为?
  阿嫣想了想,“豪掷千金就算了,万一技不如人输光家底,过两天可就得两手空空哭着回家了。至于旁的……不如夫君与我上街随意走走,瞧着好吃的好玩的就过去尝试,累了就歇脚用饭。魏州城这么大,我每回都只能隔着帘子瞧,还没好生逛过呢。”
  她的眼底浮起期待,笑意盈盈。
  谢珽闻言微诧。
  他昨晚彻夜未眠,是为将积压的琐事都处置了,腾出整日来陪她。原以为阿嫣在府里困着烦闷,会想出城散心,届时天高地广心旷神怡,他甚至连先前寻的一顶珠冠都提前藏在了别苑,谁知她想要的竟如此简单?
  “就只在城里逛逛?”
  “我想逛好久了!先前徐秉均刚来的时候,说魏州城有好多有趣的东西和地方,可惜我被王妃的身份绑着,不好随便出府瞎转。这都一年了,连街边的小食都没尝过,每回只能眼馋。今日有夫君陪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顾忌,随心所欲了?”
  “对了,我再戴个帷帽,又遮阳又轻便!”
  她显然期待已久,见谢珽脸上浮起无奈的笑,便知他不会拒绝,立时快步跑回屋里换了身衣裳,戴了帷帽出来。
  端丽锦衣换成了单薄纱衣,她换上在箱底压了许久的齐胸襦裙,摇曳的裙上绣着穿花彩蝶,胸口丝带结成蝴蝶,盈盈欲飞。那副彩蝶穿花的图样是她自己画的,轻盈而俏丽,经了绣娘的妙手搬上去,衬着修长身姿和薄纱帷帽下的娇丽笑靥,只觉灵动娇俏。
  这样的装束多半是少女或新婚初嫁的娘子们穿,她嫁来就是王妃,哪怕府中闲居也不能太坠身份,平素锦衣端庄,甚少闲逸。
  此刻飘然入目,却勾勒出少女应有的轻盈活泼。
  帷帽下,那张脸亦姣然如画。
  谢珽撩开薄纱,目光自她眉眼挪到唇瓣,再到纤瘦白皙的锁骨,薄纱轻贴的香肩细腰,愈发觉得胸前峰峦秀致,如牡丹渐放。
  不失少女之洒脱,亦添了美妇之婉转。
  他忽然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穿成这样出门,旁人怕是要以为我拐了哪家的闺阁千金,要诱骗着讨美人欢心。”
  “既然还未婚娶,自该克制守礼。”阿嫣轻笑。
  “你故意的。”谢珽立时戳破。
  “才不是呢!”阿嫣被迫出阁仓促嫁为人妇,在巍峨王府里循规蹈矩地过了整年,而今被谢珽勾起些许春怀,不过是想重温少女时轻盈欢快的旧梦罢了,见谢珽应允,遂笑吟吟牵住他的手,“夫君是不是还没陪女孩子上街过?”
  那显然没有,谢珽都不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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