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深几许

  众人心悦诚服,敬仰无俦,皆向拜登跪拜叩首。形骸、利歌站的远远的,并未照做,但拜登似并不在意。
  这巨怪虽灭,病根已除,城中灾患仍深,拜登召集利歌、形骸、狱万、秽留、慧彼明,问了这段时日作为,他得知形骸逐走了那玄秦,表露惊讶之情,笑道:“我本想亲自击败此人,不料你替我办到。你神功非凡,若有机缘,你我当切磋切磋。”
  形骸淡然道:“大帝过奖了,我有神器傍身而已。”
  拜登道:“先生不必谦逊,你我本是同胞,当同心协力才是。如今我又欠了你的大恩,岂能忘恩负义?”
  拜登又听秽留不情不愿地说起利歌功劳,遂向利歌询问详情,利歌说了自己追查墨鬼三老,后一路追踪到髓行居所,再前往阴间疯魔院,击杀髓行的事迹。拜登大喜,说道:“我果然没看错人,此次灾祸中,你实是居功至伟!”
  利歌察言观色,觉得此言并无他意,只是赞赏利歌功绩而已,于是躬身道谢。拜登又将原先髓行的一应财物、权势、奴仆皆赏给了利歌。
  利歌说道:“大帝本就神功无敌,自己便能击败髓行,我只不过替大帝跑腿而已,此事算不得什么。”
  拜登道:“你何必过谦?你若不击败髓行,击溃疯魔阵,我也无法突破这最后一关。”
  利歌心想:“他果然一直在修习疯魔阵,如今他终于成功了?”
  之后,拜登调度大军,杀死城中疯魔灵。狱万、秽留、钟鸣的兵马本在城外观望,此刻皆被召入。疯魔灵纵然数目巨大,但已失了令亡者感染疯魔病的能耐,便远非这数十万大军的对手。众将士杀了十天十夜,不放过城中任何角落,终于将疯魔灵屠杀一空。疯魔灵死后,次日复苏,又是清醒无害的亡灵,全忘了身为疯魔灵时之事。
  至于有些亡灵看似清醒,但被大军遇上,也尽数杀了,以防是醒魔灵伪装,反正这致命的法子是一剂良药,被杀的亡灵隔日“活转”,那疯病便离体而去。然而,或许居民之中,仍藏着潜伏极深的醒魔灵,但世间何处绝无恶人?更何况在这藏污纳垢的金刚狮子城中,醒魔灵亦不过是万千隐患之一。
  这场浩劫终于过去,城中真正逝去的亡者不过万人,生者死伤约有逾百人,与最初那灭城般的迹象来看,这结局算是差强人意了。
  待得万事安定,拜登昭告全城,定下欢庆节日,举办盛宴,大肆庆祝,他麾下群臣与将领皆聚在黑手广场上,席间凡间美食、阴间佳肴,层出不穷,应有尽有。而各种游乐事物,也是五彩缤纷,花样繁多。
  富甲帮中高层人物也受邀赴宴。这宴席并无规矩,众宾客可自由取食,随处游玩,形骸、水马牛、澎鱼龙三人找一树荫草地坐下,喝着拜登珍藏的美酒,一边高谈阔论。
  水马牛见这鼓噪喧天的景象,叹了口气。澎鱼龙道:“和尚,你叹什么气?拜登不是刚刚重赏了咱们?”
  水马牛道:“和尚我遭遇的险境不计其数,但哪一次也无法与此次相比。况且我总觉得城中看似平静,其实很不对劲儿,或许...或许是时候见好就收,返回阳间了。”
  形骸道:“见好就收,金盆洗手,方是上上之策。和尚兄早该如此。”
  水马牛道:“形骸兄有所不知,在阴间住的久了,便觉得哪怕是天庭极乐之地,只怕也不过如此。而且想要彻底离去,又谈何容易?凡间之人,若得知我是从死人堆中回去的,轻则厌恶疏远,重则召来纯火寺追杀。”
  形骸笑道:“在此间别的道理都罢了,唯独这‘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事,当真是至理名言。”
  水马牛哈哈笑道:“不错,正是这句话!大伙儿隐姓埋名回去,在龙国之外做个一派宗师,一帮之主,岂不美哉?”
  便在这时,水马牛那两个女鬼老婆找来,非要当场与水马牛行房,水马牛争执不过,不久已被两个婆娘剥得干干净净。形骸与澎鱼龙大感局促,只得离开,又见宴席中,到处都是男鬼女鬼纵情拥抱,激烈亲吻,乃至当众宣泄的景象。
  形骸笑骂道:“真是荒唐无耻之地。”
  澎鱼龙道:“那婆娘是不是来找你的?”
  形骸见慧彼明朝自己走来,宴席上,众女鬼几乎衣不蔽体、妖媚入骨,唯独她穿得端庄大方,优雅得体,就仿佛蛆虫堆中的一朵雪莲花般,直令形骸惊为天人。
  慧彼明对澎鱼龙道:“澎大仙,能否让我俩独处一会儿?”
  澎鱼龙精神一振,拍了拍形骸,道:“老弟,不去惹事,事来不惧。她这般送上门来,你照单全收便好。”
  形骸恼道:“你胡说些什么!”澎鱼龙嘿嘿大笑,转身走远,转眼间被众女鬼围了个严实,形骸只怕他晚节不保。
  慧彼明靠近形骸,两人面对着面,沉默不语。忽然间,慧彼明吻了上来,嘴唇贴上形骸嘴唇,形骸不料她径直猛攻,一时惊慌失措,竟被她得手,她舌头伸出,缠上形骸的舌头。形骸只觉她的唾液十分甜美,胜似蟠桃美酒一般,当是用了诱人的法术。
  愣了半晌,形骸将她轻轻推离。慧彼明面泛红晕,指了指狂欢的鬼魂们,道:“你真是个死板的怪物。”
  形骸懒得解释,问道:“利歌对你说了髓行遗言么?”
  慧彼明叹道:“姐姐是被龙蜒扰乱了魂魄,笑屠主人对我很好,非她想象的那样。”
  形骸犹豫再三,悄然散播死灰于身外,罩住两人,道:“我如何才能让你摆脱笑屠?”
  慧彼明身子一震,顷刻间露出震怒之色,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救苦救难的慈悲龙佛么?你以为我受主人驱策,便是受苦受罪?我好得很,不劳你操心,你这般多嘴,是嫌死的不够快么?还是设法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吧!”
  形骸听出她实则是关心形骸的安危,道:“此刻笑屠听不见你我在说些什么,你可以畅所欲言。”
  慧彼明咬牙道:“若我斩断了与笑屠的联系,一个时辰之后,立时会成为尸妖,传入迷宫中,再也无法解脱。你....放过我吧。”
  形骸心中暗叹,散去了死灰,他自知哪怕成为青阳剑真正的主人,也绝非迷宫亡神的对手。唯有青阳亲至,或是刑天苏醒,才能在迷宫深处与笑屠抗衡。
  而他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愚昧而自大,不知自身举动是救人还是害人。
  慧彼明变得有些怕他,倒退两步,轻快地走了。
  形骸茫然四顾,忽然间有些恼怒:“为何旁人都在狂欢,偏偏我要烦扰?我大醉一场,任由这些女鬼怎样处置我,孟某堂堂男儿,又有何惧?”
  他正要找酒,却见辛瑞笑吟吟地低着头走近,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形骸见状好奇,上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终于对利歌得手了?我这徒儿血气方刚,你可别贪得无厌....”
  辛瑞“嗖”地一剑刺来,形骸吓得一躲,却听辛瑞喝道:“我与利哥哥两情相悦,不必做那等丑事,自也开心得很!”
  形骸道:“那是你未尝禁果,不知滋味儿,此节倒也不必多说,不过你为何傻笑?”
  辛瑞笑得更加欢快,道:“利哥哥承认了那利魅儿之事,我一想起你与他....哈哈,便....便笑得忍不住啦。”
  形骸怒道:“这多嘴的孽徒,他在哪儿?”
  辛瑞指着一处,道:“钟鸣找他说话呢,我不便多听,就走开了。”
  形骸道:“好,多谢了,这宴席上不正经的男鬼多如牛毛,你可别经不起诱惑,对我徒儿不忠,若如此,我非清理门户不可。”
  辛瑞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再对我胡言乱语,我先清理清理你!”
  形骸不禁一惊,不过两人斗嘴惯了,互相威胁,早习以为常。他别了辛瑞,去找利歌。
  利歌立于悬崖边上,从此处可望见城中景象。城内房屋损毁严重,此时亡魂们已在重修,不久当可复原如初。那钟鸣已然不见。
  形骸靠近,利歌转过身来,道:“师父。”
  形骸只觉他闷闷不乐,忧郁低落,他道:“富甲帮想要离开漆黑骨地,返回凡间。”
  利歌想了想,道:“拜登绝不会放他们走。他们知道此地太多秘密了。”
  形骸道:“水马牛如此精明的人物,应当有所准备。拜登事务繁忙,也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但他们算是你的属下,若他们走了,对你颇为不利。”
  利歌苦笑道:“拜登不会为如此小事而对我下手,他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若水舵主已下定决心,我当设法助他们安然脱身。”
  形骸道:“你为何不走?”
  利歌一时沉默。
  形骸又道:“你已习得了血佛经的真谛,又收获了遗愿迷宫之法,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拜登极为难测,你留在此处,不知何时会惹怒了他。”
  利歌道:“该去哪儿?回离落国么?”
  形骸道:“离落国眼下定然已落入龙国掌握,但根基不牢,咱们返回之后,敌明我暗,胜算不小。只需找到桃琴儿与宝鹿儿下落,李耳行将就木,他未必能防范得住。况且你已能掌控得住这撕裂血魔的诅咒,再无失控之虞。”
  利歌低声道:“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一旦妖界当真侵入凡间,借龙国浩大国力远征各方,而天庭又无动于衷,届时拜登的亡者大军不可或缺。”
  形骸道:“他当真会与龙蜒为敌?”
  利歌道:“会,因为两人之间已有深仇大恨,拜登已下定决心。”
  形骸皱眉道:“当初你也看错了李耳。”
  利歌笑道:“师父,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错了。况且....况且我身为迷宫主人,已无法还阳。”
  形骸大吃一惊,道:“什么?”
  利歌道:“迷宫是最纯粹、最深远的死亡之境,我受迷宫之气感染,一旦踏出阴影境地一步,除非立即召唤尸魃阵,否则必死无疑,就像是真正的死者一样。”
  形骸不料这遗愿迷宫竟有这等坏处,他道:“你永远也无法回去了?”
  利歌道:“我正在找寻摆脱诅咒的法子,但愿此事并非无望。”
  形骸长叹了一声,自也无法可想。
  利歌说道:“师父,你可以回去,不必担心我,也不必照看我。你可以回到颠倒山中,与白雪儿她们团聚,为何要在这阴冷而凄惨的地方待着?”
  形骸何尝不思念白雪儿?何尝不思念孟轻呓?何尝不思念门下的弟子,阳间的好友?何尝不想离开这终年阴暗、死亡笼罩的城市?但他仍在等星知的传梦,盼着梦境能指引他另一条路。
  有时,他觉得自己这癔病委实不轻,只因梦到了幻影,听到了幻声,便信以为真,头也不回地依言照办,也不知那梦兆是否真实可靠。如今,他确知星知并没有错,因为此行,他掌控了青阳剑,因为此行,他消弱了龙蜒的力量,除去了他的强援,挫败了龙蜒的阴谋。他虽被放逐,但并未偏离道路。
  形骸哈哈一笑,指着狂欢的亡灵,道:“这里怎会阴冷凄惨?凡哪一处比这儿热闹?”
  利歌隐约松了口气,似乎他也仍对形骸甚是依靠。形骸暗暗欣慰:“利歌纵然已颇了得,但仍离不开我这棵参天大树。若我这大树一不在了,他便颤栗不安,有大难临头之感。”
  利歌说道:“师父,你相不相信宿命轮回?”
  形骸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利歌道:“李耳让我追寻我的前世,我起初极为抵触,但经历坎坷之后,我确确实实想知道我那前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何会成为撕裂血魔?那血魔又拥有怎样的神通?如果掌握了那神力,我是否当真能力挽狂澜,拯救凡世?可为何即使我成为遗愿迷宫之主,仍然想不起来前尘旧事?”
  形骸笑道:“因为转世重生,本就是为了让你忘却自己的前世,而不是让你能想起来。当灵魂轮回,咱们可能成了凡人,一辈子无法觉醒,也可能成了花草树木,短暂地度过一生。咱们前世的罪,前世的爱,皆成了梦幻泡影,即使偶然闪过心头,也可以当做是白日梦罢了。你与那撕裂血魔本不该有关联,也本不该去追寻,若痴迷执着,难以忘怀,反而违背了轮回转世的本意。”
  利歌闻言深受触动,他沉默良久,道:“是了,我本不是撕裂血魔,我就是利歌。李耳疯狂的念头,与我又有何关系?”
  他终于显得高兴起来,也想沉浸与那喜庆的气氛中,道:“师父,我叫利魅儿出来,陪你再跳一支舞如何?”
  形骸大骇,道:“休得胡言!我这一代宗师,参天大树,岂能.....”
  利歌洒脱一笑,朝形骸鞠躬之后,扬长而去。悬崖边上只留下形骸一人,他叹了口气,心下略生孤独之苦。
  他心想:“形骸啊形骸,你说得好听。”
  你何尝不想知道伍斧的过往,知道他如何引导理奥,唤醒了亡神?又是如何由灵阳仙变作盗火徒,成为刑天的化身的?
  他无法理出头绪来,也像利歌、髓行、慧彼明那样,在巨巫造就的迷宫中愈发纠结,愈发深陷,愈发彷徨,仿佛永远走不出去似的。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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