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数
天明,天气依旧阴沉,只是比之昨日要好了很多,也暖了很多。和兰柔上街买菜,街上青石颜色深邃,雨水浸透,被风一吹,水薄的地方自然而然便干了,于是就形成了一朵朵刻在石板上的云。行在外此间,恍若天上人。
卖菜的是上面大桥那儿居住的老年人,自家田地因为修路被征用,只剩下不多用来种些蔬菜,独居在家吃不了多少,便拿出来卖,三块五块不多,只是过生活就是这样,碌碌无为的人最终一事无成。
兰柔还是熟练地同人讲价,卖猪肉的大树披着皮围裙,大砍刀斩得白骨碎屑四溅,兰柔驻足在猪肉摊子前,喃喃自语:“马东山要过来,还是买些肉好了,家里有客人来,总不能让人瞧不起。”
说着便从猪肉老板那里称了三斤上好的屁股肉,沉甸甸的勒得手掌生疼。到家后唐玮将客厅收拾了一番,地也拖了一遍,看起来清新自然许多。我装作不知,问:“爸,整这么干净干嘛?反正今天你们都要走了,我也要回学校了。”
“没人在家就不打扫了啊?这是自己家,今天你马叔要来,这样乱糟糟让人看见不好。”
唐玮说着,马不停蹄地整理桌面,只是最后发现无论如何整理都会显得乱,便一股脑将所有的东西装进盒子里放到桌子底下藏起来。
原来他还是不想让那个狠心的男人看清,我不太肯定马叔……也就是马东山的目的何在,兴师问罪?也不是不可能。这么多年未曾过问这些不算是亲人的亲人,突然到访,无事不登三宝殿,市里风景独好,这山村野地,难堪入目。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马东山电话来说堵车,从市里下来路途遥远,全速前进也三个小时左右。唐玮接到电话只是不平不稳说了声好,然后坐在满桌子丰盛的饭菜面前等。最后饭菜凉了,人还没到。唐玮拿起筷子,说了句吃吧,然后夹着冰冷的菜放进嘴里。
“我热热吧,这样吃了恐怕会闹肚子。”
兰柔说着就要拿起来再热一次。
唐玮抬手拉住她,说:“不用,就这样吧,不算冷。”
可我分明看到盘子里的肉满是凝固的油,最后一家三口硬生生吃光了桌上的饭菜,这一次谁也没有拦着谁,这一次唐玮没有端着碗去看电视,也没有和谁聊天,就只是吃着饭,很认真地吃饭。
白菜汤浮着一层油,肉丸子凝固在油汤离,好在米饭是热的,在碗里滚一圈之后油化了吃起来没那么难以下咽。
这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一顿肉,却是吃得最多的一次。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马东山没有一个电话。
约好的时间早就过去,唐玮一直沉默在饭桌上,放碗后点燃一根烟,突出一口烟圈,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这口气压在心口多久。
“收了吧。”
留下一句话,唐玮径自离开。
兰柔起身,安安静静地收拾碗筷,我自己进房间,继续没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路遥所讲述的故事里,孙少平现在正爱慕着那个同病相怜的姑娘,只是那种爱慕却仿佛是只能隐藏在黑暗里的不可说,一拿出来就是禁忌,所以在被戳破的时候孙少平会有些伤心。这与爱上杨丁丁的刘峰有何差异?还记得那一幕吧,杨丁丁坐在刘峰亲手打造的沙发上,刘峰吐露心声,袒露爱意,杨丁丁恐惧的双眼后退着脚步。
一个做尽好事的人,占尽一切美德的人,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很多年了,你感到惊怵,幻灭,恶心,辜负。
杨丁丁可以和很多人调情,亲吻,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不能是活**,只是那张美貌下的心不敢承受。我或许理解,却不赞同。
当我正在感慨之时,楼下一阵脚步声,谈笑声,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熟悉的笑声。原来是马东山到了。几人上楼,挤在客厅的小桌子旁,马东山带了瓶茅台。活了十几年,我也不知道真正的茅台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马东山提来的那一瓶之后我便知道了。原来有些东西不用可以解释,只要亲眼看到一切都会明白了。
马东山和唐玮谈笑风生,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确实多年未见,只是老友变成了旧友。马东山今日并未身穿那日在食堂那般光鲜,但哪怕只是一身休闲,还是掩不住一身贵气。与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唐玮确实很不一样,其实就岁数而言,马东山还在唐玮之上,只是小时候习惯了叫马叔。
“实在是对不起啊,今天路上很堵,晚了些时间,实在是抱歉,小玮可不要计较啊。”
马东山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唐玮不动声色地起身,再给他倒了一杯,说:“不打紧,不打紧,堵车嘛,这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可惜了,你嫂子买了好些肉,只能丢掉了。”
马东山尴尬地笑了笑。
马潇潇坐在我旁边,不时看我一眼,轻轻掩着笑,如果没有这场争斗,或许我会觉得这一切很美好。
一个小玮一个嫂子,或许也只有马潇潇才不会注意两人说话的机锋。
唐玮笑了笑,看着马潇潇说:“哦,对了,跳跳现在在哪儿上大学来着?”,他还是习惯叫她跳跳,这名字是我那可怜的小姨取的。
“嗨,别提了,考上大学之后硬是不去,偏偏说要再来一年,没办的,只能由着她,今年在城兰中学复读。诶,唐默好像也是在那儿吧,我听潇潇说过的。”
我陪笑称是。
唐玮说:“唐默还不是一样,考上了不去。没想到哈,两个孩子竟然能够这样遇见。”
马东山也颇为感慨,说:“确实是没想到。”
“听说你最近在安装信号塔?”马东山抿了一口茶,说,“十里河那些地方山高险峻,很是偏僻,听说还有野狼出没,你也是……孩子都这么大了,找个安稳的工作,别人孩子担心啊。你要是实在找不到,我来给你介绍一个,市里有个中学的后勤,怎么样?一个月八千左右,虽然有些累,但总好过你在深山老林里边受蚊子咬好些。”
“哈哈哈,这倒没必要了。十里河那儿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野狼倒是没有,猴子确实不少,特别是工作的时候听得那猴子叽叽喳喳,你说它也不懂人话,偏偏还说的那么起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唐玮骂人,不露痕迹,不带脏字。骂人猴子也算是罕见了,马东山面不改色,跟着笑笑。
“诶,唐伯,那些猴子是不是还抢东西啊?我爸上次说带我去动物园来着,结果一直没去。我听人说猴子胆子可大了,还打人呢?”
马潇潇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腮帮子鼓鼓的,很是可爱。也只有她才没听出来这些指桑骂槐的不中听之话了。
“呵呵……可不是嘛,我们队有个人带去的苹果就被猴子抢的一干二净,临走时还枪走了他女儿送他的口罩。”
唐玮这是在骂马东山欺骗小姨还带走了马潇潇呢。
“这个啊,也只能怪你那队友没本事,守不住这些东西。再说了,要是有本事谁还跟深山老林打交道啊,是吧小玮。”
马潇潇突然推了马东山一把,桌子四方,我正好在马东山对面,而我旁边是唐玮兰柔,还有马潇潇。唐玮兰柔和马潇潇面对面坐着。马潇潇推一把马东山,娇嗔一声,说:“爸,你说什么呢!”
马东山尴尬一笑,说:“小玮,你别误会啊,没说你没说你,开个玩笑嘛,不必当真。”
“呵呵,没事儿,不过跳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善解人意。原来有些善良就是天生的,再怎么恶劣的环境都改变不了。不过你爸说的没错,我这人确实没本事,不然也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不过呢,跳跳,伯伯今日告诉你一句话,人呐,要有骨气,这骨头折断了可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我哪怕再穷,也不能伸手讨饭。古人都知道不是嗟来之食,这是我们值得学习的。而且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世界变化得很快,人生无常,说不定某些你看不上的人突然之间就飞黄腾达了呢?是吧。唐默也得记着,人穷可以,但不可志短。”
如果马潇潇还听不出来两个人之间浓重的火药味,那恐怕就奇怪了。马潇潇先是在两人脸上瞅了几眼,看不出端倪,便询问似的看我几眼,我表示无奈,不知如何说。
马东山喝光了杯子里的茶,说:“唐默,帮我倒杯茶吧。”
“我来吧,小孩子不懂这些东西。”,唐玮说着就要起来。马东山摆手阻止,说:“我还没喝过小默倒的茶呢,小玮你就别管了,我也想喝一口我这多年不见的侄子的茶啊。”
小默小玮,再着重侄子二字。
这话一出来,唐玮也无可奈何,替马东山倒了杯茶,马东山却没有接过,说:“小默,今天你马伯伯我就得教你一个道理了。”
我不明所以,端着茶杯放下也不是,端着也不是。
“与人倒茶,特别是长辈,需知茶不可倒满,这是一种礼貌,就跟黑人盛饭是一样的道理,七分满最佳。而且,给长辈敬茶,需得弯腰鞠躬,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礼数啊,看来唐玮没教好你哦。”
我不知如何说,这茶……算了,端着吧。
“我们家穷,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只知道饭要吃饱,水要喝满,不然容易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