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不可能有人应答。
奶汁脆皮鸽,是“时鲜”新春的招牌菜,白爷爷都点过头的菜式,无论是鸽子酥炸程度,还是奶汁调理的过程,皆是含钏一手一脚亲自敲定烹饪的。
为了这道菜,含钏特意寻了新的铜锣炭,起火快、火势旺,用半锅的宽油将小小嫩嫩的乳鸽迅速炸成焦黄色,鸽皮酥脆爽口,鸽肉鲜嫩多汁,一咬下去便如同咬开了被酥脆的、充满油脂的鸽子皮包裹住的藏在肉质里的肉汁。
奶汁更是“时鲜”的拿手,汤汁里煮融化掉的肘子、鸡、骨头,崔二拿着铜勺一点一点滤过捞出,再用净布将汤放在檐下滤上一整天后制成。
你可以说我人长得丑,你却不能说我的奶汁脆皮鸽不好吃!
含钏回过眼神,浑身上下都黏腻腻的,目光与神情却无比清朗,越过那个当做走狗的婆子,直接望向婆子背后的主人,语声不卑不亢,“儿不知您的来路,见您身穿织花缎,头顶白玉簪,想来是一位家世显赫的人物。您吃过的见过的,必定是头一份...”
含钏一边说,一边冲隔壁桌的食客笑了笑,探过身,举起每桌都配发的银质茶壶,揭开茶壶盖子,口中说着话,手上漫不经心地朝上一扬!
热烫的茶汤迎面朝那婆子泼去!
那婆子躲闪得快,水星子溅到左脸和耳朵上,一下子就被烫红了!
婆子捂着脸“吱哇”乱叫。
含钏笑着赔了个不是,“...哎呀!手上沾了您泼过来的奶汁儿,手上一滑,这不就,一不小心把茶汤洒您脸上了吗?”
婆子想上前,又畏惧含钏手里拿着的茶壶。
含钏笑了笑,看着那老妇人,“您觉得‘时鲜’的菜式不合您口味,那咱也不强求,众口难调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您再不吃便是,又或是觉得今儿个的菜不值当您给的银子,您心疼银子,您便直说,您绕些个弯弯绕,若是砸了碗碟,还得赔更多的银子,您岂不是更心疼?”
“放肆!”婆子捂住左脸,“堂堂偌大的府邸,怎会缺你这几两银子!”
“既不缺银子,那就请您付了餐食费,外加被您府上的婆子摔碎的这只瓷盘,总计三两五钱银子。”含钏再一笑,眼神直视那老妇人,顿了顿,侧身吩咐小双儿,“这位食客吃不惯‘时鲜’的餐食,往后便不用再将她放进来了。”
小双儿连连点头。
她总觉得这老妇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名堂。
富康大长公主抬头望向含钏,眉目凛冽。
这个小贱蹄子个性之强,倒在她意料之外。她查了这小蹄子的来历,平民出身的良家子,五岁进宫闱,在掖庭膳房当差,去年蒙恩出宫,开了个小食肆,生意做得挺好,很多人愿意来捧场,许多官场上的重臣和功勋世家的儿郎都是这食肆的常客。
再一打听,英国公府的张三郎、勇毅侯府的裴七郎,还有京兆尹的六品武官,甚至连山茅书院教书的年轻举子都与这食肆掌柜的相交不浅。前两个可是为了这小蹄子当众起过争执的,后者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还有就在隔壁的秦王府,据说那位冷面冷肠的秦王殿下日日来此处用膳。
她派了人来盯梢,不到两天,她的人瞎了一双眼跌跌撞撞回来了。
什么也没打听到。
反倒被人摁在枯井里,拿一双匕首毁了一双眼睛。
这小蹄子不简单。
如今见到真人,富康大长公主心头一哂,又是个靠脸上位的贱人!
仗着自己长了张面容姣好的脸,一个玲珑有致的身段,就能将这群有眼无珠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就凭借这张脸蛋,便可为所欲为了!?
就像那个小贱人!
那个引诱阿段的小贱人!
富康大长公主站起身来,月华裙裙摆摩挲在地上沙沙作响,走到含钏跟前,看含钏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本宫避世许久,如今出门,方不知这天下竟是尔等贱民的天下了?”
含钏蹙了眉头。
本宫?
熟悉的人?
含钏脑子飞快运转,她身量不矮,这老妇人同她一般高,圆眼睛、小方脸、颧骨有些高...
等等!
张氏!
这是张氏常常挂在嘴上的祖母,富康大长公主!
她来作什么?!
她来闹什么事儿?
为张氏兴师问罪而来?
不掉价吗!?
不对。
富康大长公主做得出来...
她做得出来...
梦里,徐慨待张氏只有客气尊敬,没有亲昵温存,每逢初一十五,富康大长公主便要来秦王府坐一坐,与徐慨说很长一番话...
孙女婿的家务事,她都敢不计较流言蜚语地插手,如今出面给张氏撑面子报仇,又有何不可为!?
理清楚来人身份,含钏努力让自己呼吸变得平缓,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富康大长公主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含钏不由自主身形向后倾倒。
富康大长公主很满意这小蹄子示弱的闪躲,抿唇笑了笑,嗓音苍老低沉,“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本宫府上的人,你说泼茶汤便泼茶汤,这是未将本宫看在眼里?”
富康大长公主说话声音越发低,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未曾亲自动手打...”
富康大长公主的手高高举起,伴着风,朝着含钏的脸蛋直直扇下!
话音还未落,那支气势汹汹的手却被人牢牢握在半空!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终于炸成功的奶油炸糕
含钏压根来不及躲闪,手攥成拳头,半眯了眼睛,谁曾想那个巴掌未曾到来。
含钏瞪大眼睛朝后看去。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妇人?
这人是谁?
此生终于见到张氏祖母,富康大长公主,且差点被她扇了一巴掌的惊惧,被满腔的疑惑疑问替代。
只见这个衣着低调的老妇人,发髻间却横钗了一支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簪子,宝石颜色浓得险些化成一滴水,稳重大气又鲜艳欲滴,饶是含钏在宫中见惯奇珍异宝的人,也要为这只宝石簪子啧啧称奇。
老妇人手紧紧捉住富康大长公主的手腕,一用力再向下一扔,富康大长公主吃痛,一声惊呼。
“年岁老些,便要有个老人家的样子。”老妇人话头应声而起,步子一迈,站到了含钏身前,官话说得不太好,带了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仗着年岁大些,阅历满些,地位高些,欺负人小姑娘算个甚?你若有本事,便去寻地位比你高、身份比你强的人欺负去!为了只鸽子,急赤白眼地扇人,我可问问你,你对得起对不起你身上这件精工细作的衣裳!”
含钏看着这老妇人站在了她身前,喉头兀然一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陡然涌上心头。
富康大长公主被人抢了白,又扫了面,胸腔急切地喘了喘。
一些个食客好心提醒,“您可知,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富康大长公主!”
老妇人眉头一挑,转了个声儿,“...原以为是同我一样,从别处刚进京的土包子,仗着有几个臭钱极了不得。谁知,竟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娘娘。”
老妇人说话声音缓缓慢慢的,身量不高,头发花白,后背佝偻着,瞧上去年岁比富康大长公主更长一些,“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当今圣人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外抵北疆鞑子,内御东南倭乱,几十年攒下了乾元之治。圣人尚且有礼待寒民,抚恤庶民之心,你身为皇亲国戚,却在背后拆台,实是可悲可叹可惋!”
老妇人此话一出,厅堂内不知从何响起了零星鼓掌的声音。
不一会儿,鼓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含钏有些想哭。
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或许是因为陌生人的维护,也或许是因为食客们面对权贵时的鼎力相助。
话至如此,有隐匿在人群中的食客高声道,“大长公主请回吧!如今乾元盛世,您可功成身退,奉还于朝了!”
此人必在朝中为官!
说的是,三十年前,当今圣人长成一代明君,诸位朝臣劝退富康大长公主之词。
重提旧事,富康大长公主除了难堪与窘迫,再也不剩什么,带着婆子与一众等候在回廊的仆从拂袖而去。
含钏低了低头,向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福身行礼,“谢谢您今日挺身相救。”再一抬头,抿唇笑了笑,露出两只浅淡可爱的梨涡,“...往前从未见过您,您是刚入京吗?”
老夫人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东边,“你没见过我,我却已经吃过两顿你做的饭了——前些日子,除夕夜,我刚抵京,来不及热灶做饭,你不是让那个胖丫头给我们送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吗?我还记得那道鸳鸯鱼扇,是正宗鲁菜的口味,可再吃佛跳墙,又是纯正广东菜的味道。当时我便在想,这家食肆必定是个极好的。”
啊!
曹家!
是曹同知的家人!?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
曹同知待人温和,待她很好,如今刚进京的曹家人更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真是躲不开的缘分。
含钏抬了抬眼,突然有些许惊惶,赶忙道,“您初来乍到不知道,那位富康大长公主最是跋扈,倚仗圣人年幼时的扶持之功,很是张扬。曹同知...”
老夫人点点头,“是老身的孙儿。”
“曹同知刚入仕,正是兢兢业业走仕途的时候,若此时这富康大长公主怀恨在心...”含钏有点着急——此事,总要同徐慨说一说!不能叫曹同知一家为了给她出头,断了后路才是!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这小姑娘心倒是蛮好的。你且八百个心吧!若那富康大长公主一人之言,便可左右朝臣仕途事业,那咱们当今圣人便不是他了。明君明君,明在何处?自是耳聪目明,头脑清明,万事大明。”
笑着同含钏说,“以怀,噢,我那孙儿的名讳,同我说隔壁宅子的食肆掌柜很是伶俐,如此看来确是不错。”
含钏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再拍了拍,温声道,“先去把衣裳换下吧,被狗咬了,总要好好洗洗,除除晦气才是。”
含钏依言回了内院,又道,“您且等等!等儿换了衣裳,给您做点小东西吃吃看!”
含钏烧了一大桶水,擦了擦脸又净了胳膊、手腕、脖子,紧赶慢赶地换了身衣裳,在灶屋伸了个头出去看,食客们陆陆续续走了不老少,那位老夫人倒是还自在地坐着喝茶,含钏赶忙擦了手,热锅起灶,看了看天色,心里有了计较,拿了面粉、猪油、香草片、牛乳炼出的白生生奶油、砂糖,几种食材和成圆形小饼,逐个放入油锅,两面炸成金黄色捞出,放在簸箕里沁油,待油去得差不离了,又放了一小碟砂糖、一小碟蜂蜜在旁。另起锅做了油酥萝卜丝饼、酥烧饼、豌豆黄这些个北京城响当当的小食。
另备下轻口解腻的斑斓茶汤,几碟儿北京小食,一小碗斑斓茶汤呈到老夫人跟前。
“您尝尝看!”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把手,“想着您才来,过年节北京城里的摊贩都不出街,您必定还没尝过北京城有名的小食吧!”
老夫人笑着点头,拿了块奶油炸糕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