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更无从知晓,这辈子的徐慨又偷摸儿地吃了她一块儿金乳酥。
  含钏忙得每日脚板飞起——北京人对糕点的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讲究的人家是要把一日三餐两点写进食谱的.含钏将每日限量送货上门提到了八十盒,都仍旧无法满足首都人民日渐旺盛的美好需求...
  甚至,含钏发觉,每天早上的饼,只是买糕点的入场券。
  常常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奉命来排队买饼,拿到了热气腾腾的饼就把煎饼往袖兜里一塞,紧接着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写条子——买饼是顺道的,内造的糕点才是人家的终极目标。
  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正儿八经想来吃吃煎饼当早饭的人便怨声载道。
  这两日,含钏甚至发现,她还没开始摆摊儿,便自发地有人排起队来,可真正排到时,又换了个人来买。
  合着买个饼,还出现了二手贩子的行当?
  首都人民挺闲的,也是真爱吃。
  含钏对自己的吃食事业,瞬间滋生出鹏程万里、富可敌国的自信。
  白爷爷让含钏请个伙计,扩大规模。
  含钏摇摇头,“...越买不着,越想买。越不好买,买的人便越多。”
  瘦田无人耕,耕着有人争。
  人这个心理吧,归根究底,还是贱。
  白爷爷蹙着眉头摇摇头,闹不懂闹不懂,这做生意和做饭还真不一样,叫他炖一盅神仙鸡,都比叫他算账来得容易!
  含钏也知道买个伙计更轻松。
  可...
  含钏一边拿石臼舂蒸熟的糯米粒,一边环视了一圈逼仄拥挤的小院儿,心里头叹了口气,若真买了一个伙计,先不提伙计住哪屋,便是崔氏那张嘴,如今她交了一月一两银子的“巨款”,崔氏尚且横眉冷对,生怕她多吃了一颗米,若再来个身强体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伙计,崔氏能厥过去。
  做起糕点生意后,含钏手上的闲钱渐渐攒了些。
  一个月能攒个六七两银子,手上总共有个三十来两银子。
  若是赁一个小院儿,付三押一,却也有些短。
  北京城置宅不易,租赁也麻烦,含钏托胡文和帮忙四下问了问,宽街上连铺带院的宅子出得少,宽街的生意多好做呀,若不是真有难处,谁会把那处的铺子赁出来?若真有前店后舍的铺子,那租金也是奇高的,一个月十二、三两银子,还不包含打点京兆尹和重新装修置办的钱。
  胡文和便劝她,搬远一些,租金能降下来,若是搬到煦思门前后的坊间,租金一下子能便宜一半,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含钏当然说好,便拎了一盒山楂卷、一盒马蹄糕、外加一匣子翡翠芙蓉酥,烦胡文和帮忙给问问。
  可这十来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含钏停了棒槌,抹了把汗,重新低头使劲砸蒸熟的糯米粒儿。
  是在东郊集市里买的隆村黑糯,紫黑糯稻比寻常的糯米更有米香,并且更甜。上锅蒸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吃奶的劲儿捶打成黏糊糊的糯米团儿,手心沾上没有味道的清油,将糯米团搓成一条一条软绵弹滑的年糕条,年糕条里什么也不加,只放在扁平的簸箕里任由北京城的冬风将其水分吹尽吹干。
  集市里也有卖年糕条的。
  只是含钏看了看,摸起来干裂涩气,并不圆润光滑,便有些看不上。
  一个碗里,一样食材不好,就是毁了这锅菜。
  索性自己做吧。
  做到天黑,含钏也没把蒸好的糯米打完。
  白爷爷与白四喜下值后,白四喜自告奋勇打年糕,白爷爷乐呵呵地坐边上看,品评了白四喜如白斩鸡般瘦弱的胳膊,“...就你这个小身板,信不信含钏随手一个过肩摔?”
  含钏和白四喜,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高兴...
  蒸好的糯米热气腾腾的,袅袅的白烟氤氲在黄澄澄的油灯上,快入冬了,寒气遇热变成了一团大大的雾气罩在整个小院之上,显得其乐融融,温暖安逸。
  崔氏手中端着药碗,站在东偏房的窗棂前,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他们真像是一家人,公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四喜和含钏亲近,甭以为她看不出来。
  床上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阿崔...”
  崔氏抹了把眼角,转头笑着应道,“大郎,你醒了?”
  含钏的年糕条晒在院子里,总共三个簸箕的量,大约能煮一百碗。
  等到十一月中旬,冬至来时,年糕条出货了,含钏把小摊儿灶桶上的平底铁裆换成了两口比她脸还大的铁锅,灶桶里的炭火斥巨资换成了燃得更慢、火力更强的银霜炭,老时辰出街。
  今儿个排队的人少了许多。
  冬至大过年,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要荐藜饭羊羔,焚香沐浴祭祀祖先,之后便要拜阙庭,朋客交相祝贺,有着和过年差不多的隆重。
  朝中和国子监约莫都要沐休。
  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做生意的老食客等在摊前,见含钏换了把式,便笑起来,“...今儿个运道好,赶上了‘时鲜’出新品。”
  含钏也笑意盈盈,“您不仅赶上了新品,还赶上了特别的食令呢。”
  北京城里第二大当铺珍宝斋的二掌柜拱手笑道,“何谓特别的食令?”
  含钏将两个大铁锅揭开,里面烧着热腾腾的沸水,又将杌凳抽了出来,一摞一摞的年糕条和饺子摆得整整齐齐的,瞧上瞧上去就很喜庆。
  二掌柜的“哟呵”一声明白了,“冬至了!”
  含钏笑着,“是嘞!冬至才有的品类。北方人愿意点饺子吃,儿便煮饺子。若是有南边的食客,愿意点年糕条吃,儿便煮年糕汤喝,都随您!”
  北京城南北皆通,大习俗是吃羊肉饺子,可另一部分背井离乡、来京或是做官,或是打拼、或是读书的南方人,每逢年节便难免略显落寞。
  这是含钏在宫里发觉的。
  宫里头东南西北四处都有人,比如同屋的香穗小姑娘,是淮扬人,不爱那口饺子,就天天念着家里的年糕汤和汤圆。
  遇了巧了,二掌柜的祖籍便是安徽人士,一听含钏所言,鼻腔有些发酸,多少年没回家了,念的便是那口乡味,在兜里扯了银袋子问含钏,“给某来碗年糕汤吧,几钱?”
  含钏笑了笑,“您付五文钱便可。今儿个是大节气,您是熟客了,收您成本钱,算是儿答谢您这些日头的关怀。”
  第四十六章 白蚌年糕汤
  五枚铜子放在瓷碗里。
  含钏利落地扯六条黑米年糕放进沸腾的铁锅中,拿了只粗瓷碗,挨个儿放盐、胡椒、糖,再舀了一勺不知是什么的灰白色粉末,紧跟着在碗中放入木耳丝、蛋皮丝、撕得细细的鸡肉丝,再从红泥小炉中冲出一大碗黄灿灿的汤汁将调料与食材尽数冲开,细长的年糕条已吸饱了水分变得软糯弹牙。
  含钏将年糕条捞进碗中,抬头问食客,“要撒葱花和胡荽吗?”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浓烈的热鸡汤香味。
  食客咽了咽唾沫,“放放,一点不忌口!”
  含钏撒了两把绿油油的葱花和胡荽,又丢了一支小木勺在汤里。
  一碗带汤带水热乎乎、五颜六色的黑米年糕汤递到了食客的手中。
  冬至节庆,宽街摆摊儿的人少了一半,含钏拉了两个小木桌,用抹布擦了桌子请食客坐下,“冬至好时节,辛辛苦苦一整年,好歹落脚好好吃个饭吧!”
  食客先就着碗沿抿了口热汤。
  热汤下肚,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
  萧瑟的寒风吹在脸上的凉意,被热鸡汤冲刷殆尽!
  真熨帖呀!
  食客又喝了一大口,舌头与口腔终于品尝到了鸡汤的鲜、咸、醇香,还有一股属于另一个品类的鲜味...食客带着不解又喝了一口,是鱼鲜的味道...他拿勺子舀了舀,汤底干干净净的,绝没有河鲜、海鲜的身影。食客拿起勺子将年糕条送入口中,软乎乎的,黑米的香气顽固地黏在了唇齿之间,年糕也吸饱了汤汁的味道,那股浓郁的海味重新席卷整个味蕾。
  食客眼眶有些热。
  家乡的年糕汤,就是这个味道。
  娘亲与奶奶,都喜欢用虾头来熬汤,把汤熬得红红的,意味着冬天到了,日子更要红红火火起来。
  食客混杂着食材,不用勺子了,就着碗沿将呼呼啦啦地埋头喝起来。
  木耳丝的脆,蛋皮丝的香,鸡丝的绵软和年糕条的糯,所有味道都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这五文钱当真是成本钱了。
  食客放下空碗,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含钏余光里瞥见了他的模样,笑眯眯地扬声招呼,“您吃得可还好?”
  这位在珍宝斋中说一不二的掌柜笑着向含钏拱了拱手,福了个礼,“您这碗年糕汤很好。”又想起什么来,“只是某在汤里吃出了鱼鲜的味道,可找了遍也没找着鱼虾的身影,您方便说一说吗?”
  含钏一边拎起小红泥暖炉倒汤,一边舒朗笑道,并不藏私,“鸡汤里煮了白蚌肉,调料中也有小银鱼干磨成的细粉。您若吃得好,往后在家请家中的厨子也能照着做一做。虽不似家乡那般地道,却也能找回三四分的意思。”
  食客客客气气地再拱手作揖,“承您款待,祝您来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含钏也笑起来,“同祝同祝!”
  有排队的食客笑起来,“老板是个大方的,秘方都不藏一藏!”
  含钏手上动作麻溜极了,一点儿没耽误,也不接话,略带羞赧地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没摆过坐摊儿,这是头一遭,两张小桌子挤挤能坐十个人,一轮在吃,一轮端着饺子或年糕汤在旁边等,算是别样流水席。
  卖煎饼,是拿了就走。
  卖汤食就麻烦很多了,“时鲜”小摊儿前堆满了人,喧嚣冗杂,天亮透了,仍是热闹非凡。
  一辆黑漆素面的马车在车道上为让行人,缓慢行驶。
  徐慨眯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外人声鼎沸,十分热闹,有些讶异。
  冬至不上朝,照理说宽街上的摊贩不应当有这么好的生意。
  徐慨将马车帘子拉开,车行道与甬道离得不远,这回清晰地看见那个独树一帜,十分热闹的摊位上立着“时鲜”两个大字儿。
  时鲜?
  徐慨蹙了蹙眉,金乳酥?
  徐慨将车帘拉大了些,低低垂首一眼便看见了人潮最中间,立在摊位之后的那个身影。
  眉眼细长,襦裙鬟发,嘴角高高挑起,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在众人中白得发亮。
  是...
  是她?
  当初满脸的血污与青紫已然全部褪去。
  旧时王谢堂前那只燕,在市井中飞得这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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