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6 孑然一身

  恍惚之间,故事形成了一个圆环,一模一样的场景复制黏贴地出现在了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那种时空穿梭的错觉,让观众们都陷入了错愕和呆滞之中,如同在迷宫之中徘徊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
  艾米莉不由就想起了勒维恩对简说的那句话:感觉过了许久,但其实只是几天。
  “你们之前可能听过这一首。如果一首歌,从来不曾新过,但也不曾过时,那就是民谣了。”表演结束之后,勒维恩自我打趣地说道,引起了稀稀拉拉的笑声,“好了,在我离开之前,再表演最后一首。”
  悠扬而绵长的旋律,如同深秋轻风,吹拂过荒原丛林,绿色渐渐蜕变成为黄色和红色,然后再慢慢消失所有色彩,变成一片荒芜,生命徐徐凋零过后的萧索,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大,却空旷得让人心慌,仿佛找不到自己的落脚之地,也看不到前行的方向。
  “若我能如同诺亚之鸽般,展开双翼,我将越过江河,追寻挚爱。挥手作别,我的爱人,愿你珍重。我心中住着一个顶天巨人,高大雄伟,身姿矫健,如同炮弹。挥手作别,我的爱人,愿你珍重。”
  勒维恩放声高歌着,小心翼翼地敞开心扉,站在原地,告别内心深处最深爱的那个人,一句“珍重”却远远无法承载内心的重量,只能依依不舍地注视着那个离开的背影,默默地将祝福送上;然后转过身,独自一人,孑然一身,重新踏上属于自己的旅途。
  袅袅的沙哑余音之中透露出一股悲伤和失落,隐藏其中的微微苦涩缓缓地氤氲了开来。
  “晨曦拂晓的黎明,细雨飘零,离别愁绪,缠绕心间。挥手作别,我的挚爱,挥手作别。”
  那肆意奔放、肆意张扬、肆意绽放的歌声,充满了迫切的渴望和刺骨的真挚,勒维恩忘我地闭上了眼睛,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旋律之中,微蹙的眉宇之间,将悲伤和痛苦都展示了出来,在这一刻,勒维恩与观众之间的情感共鸣再次联系了起来。
  “未来的某个清晨,不会太过遥远,你将会呼唤我的名字,而我将会告别远去。”
  渐渐走高的旋律,瞬间迸发,狠狠地击中了灵魂深处,艾米莉终究没有忍住,双手捂住了脸颊,但滚烫的泪水还是穿透了指缝,肆意地滑落下来,那股挥之不去的哀伤和茫然,那股历经沧桑的落魄和寂寞,沉甸甸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唱着,“挥手作别,我的挚爱,挥手作别。”
  故事终于完成了一个圆环,开篇的旋律与结尾的歌声交相辉映,却截然不同,呈现出了世界的沧海桑田,哪怕仅仅只是经过了几天,但所有一切终究还是不同了。他们终于听到了现场版本的“挥手作别”,他们也终于听到了勒维恩独唱版本的“挥手作别”,但……
  艾米莉知道,曾经的勒维恩永远的死去了,他的热情和梦想,他的渴望和挣扎,全部都伴随着迈克的去世而沉睡了;现在的勒维恩就被困在了原地,左顾右盼之中,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未来,茫然若失之中,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疲惫的身躯,踽踽独行。
  他试图寻找自己的挚爱之人,却终究孤独一人在沧桑之中彷徨。
  “若我能如同诺亚之鸽般,展开双翼,我将越过江河,追寻挚爱。挥手作别,我的爱人,愿你珍重。”
  那遍体鳞伤的灵魂,沐浴在奶黄色的灯光之下,不知所措,意兴阑珊,茫然若失。
  “你和米基(迈克的昵称)曾经一起唱过这首歌?”
  “是的。”
  “男孩,昨晚你真是一团糟。”
  “是……对不起,帕皮,我是一个混蛋。”
  “我不在乎,不过是音乐而已。你的一个朋友在后巷。”
  又是同样的对话,又是同样的场景,所有一切都似曾相识,似乎所有都不曾改变过,却似乎所有都已经不同了。
  勒维恩走向了后巷,却看到了坐在舞台之上的鲍勃-迪伦,抱着吉他正在低声演唱着。“时代周刊”的记者就坐在台下。
  来人依旧是一个西部牛仔,依旧狠狠地揍了勒维恩一顿,依旧留下一个背影扬长而去,勒维恩依靠在后巷的巷子口,目送着搭乘出租车离开的背影,满是疲惫的脸庞,勾勒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双眼睛之中闪过一丝倦怠和一丝释然。
  走过千山万水,经过沧海桑田,兜兜转转的最后,他终究还是再次回到了原地,如同一个玩笑一般,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过;但他知道,事情终究还是不同了,现在的他,真正的孤身一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再次踏上征程。
  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不管是不是原地打转,他终究都只是一个人了。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苦涩的浅笑在光影之中轻轻荡漾着。
  他说,再见。
  电影,结束。
  艾米莉-陈却已经彻底崩溃,双手牢牢地捂住了脸颊,在鲍勃-迪伦那沧桑而悲怆的歌声之中,泪水肆意地滑落下来,缓缓地从指间渗透出来,那无法遏制也无法表达的悲伤彻底击溃了所有防线,只是在放声痛哭着。
  人们看到了勒维恩的混蛋,他愤世嫉俗,他格格不入,他不负责任,他一无是处,他自命清高;但人们却没有看到勒维恩的沧桑。
  对于父亲的亲情、对于迈克的友情、对于简的爱情,生活的枷锁和脚镣着实太过沉重,拖拽着他一步一步地滑向深渊,他的努力和奋斗,他的坚持和抗争,却终究被时代洪流所淹没,一文不名地坐在酒吧后巷的垃圾堆旁,冰天雪地之中却连一件冬天外套都没有。
  他高声歌唱着,“挥手作别,我的挚爱。”
  在故事的最后,他依旧一无所有,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是,他遗失了骨子深处的热情和骄傲。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没有了爱情,没有了梦想,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坚持,也没有了灵魂。他说,再见。
  艾米莉痛哭到无法自己,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那是一段人生的落幕,那是一阙生命的讴歌,那是属于失败者的故事,也是属于现实生活每一个人的故事,“哦,上帝,哦,亲爱的上帝。”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站立了起来,眼眶之中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用力地鼓动着自己的双手,疯狂地、热烈地、执着地,胸膛之中激荡的情绪全部都宣泄了出来,灵魂深处的热忱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他只是专注地鼓掌着。
  在那个属于民谣的年代里,所有人都一股脑地蜂拥进入音乐产业,每个人都试图成为其中的一员,一把吉他和一把嗓子就可以站在舞台之上,沐浴着镁光灯,享受着掌声,正如格罗菲恩斯夫妇的客人所说,“我真希望也在你们这一行,我是说,一首歌大卖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但只有很少很少人知道,隐藏在民谣背后的是人生的沧桑和苦涩。对于某些人来说,民谣只是实现功成名就的手段而已;而对于勒维恩来说,民谣却是承载灵魂重量的艺术和梦想,太过沉重也太过灼热,以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方式,燃烧了他所有的热忱与激/情,直到化为灰烬。
  民谣是如此,电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一个时代的故事,却也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如果勒维恩是一个失败者,那么史蒂文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戛纳电影节开始至今,人人都喜欢“阿黛尔的生活”,金棕榈的呼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地将整座小城里里外外全部包围,史蒂文不会否认,那是一部非常非常优秀的作品;但就他个人而言,他更加喜欢“醉乡民谣”,狠狠地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就连灵魂都为止震撼。
  作为评审团主席,史蒂文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在任何公开场合讨论作品的看法,甚至不能在私底下随意地透露风声,这是他的职责;但电影结束之后,他却可以送上自己的掌声,以如此最简单也最纯粹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敬佩和喜悦。
  上帝,他是多么热爱电影。
  “醉乡民谣”就是那样的作品,深深的震撼层层渗透,细腻的共鸣缓缓回荡,重新唤醒灵魂深处的热情,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为之沉醉,也为之疯狂。
  于是,史蒂文就这样站立了起来,没有理会其他任何人,忘乎所以地送上了掌声。
  艾米莉察觉到了身边传来的动静,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视线就看到了那白发苍苍却激动得无法自已的脸庞,如同老顽童一般,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以最简单也最实际的行动,送上崇高的敬意。
  下意识地,艾米莉也站立了起来,用力鼓动着双手,随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满脸泪水已经糊做了一团,于是就破涕为笑,但随即就再次回想起了电影里的最后一幕,那双落寞而孤单的眼神在饱经沧桑之后,流露出了一抹疲惫而释然的笑容,狠狠地击中内心柔软之处,然后就忍不住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她就像是一个疯子般,又哭又笑,又笑又哭。电影就拥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讲述着人生的故事,也讲述着每个人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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