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孙权自有对策
汉朝皇帝没了,对孙权和刘备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大事。
从名义上讲,孙权和刘备都是汉朝皇帝的臣子,孙权是骠骑将军、荆州牧,这是汉朝任命的;刘备是汉中王、益州牧,虽然没有得到过汉朝的正式任命,却也是既定事实。对他们二人来说,无论程序是否合法他们以及手下众多文武的官职都是基于有个汉朝才存在的,汉朝突然间没有了,意味着这些官职也自行失效。
当然,这只是个名义问题,还好办。
不好办的是如何对新朝廷表态,荆州之战后刘备和孙权都忙着积极应战,一个要报仇,一个要保卫胜利成果,都很忙,也都很紧张,但此刻他们也必须停下手中的事,先应对一下眼前。
对此,二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孙权表示拥护,刘备坚决反对。
先说孙权,他汲取了曹丕继魏王时没及时表态和祝贺的教训,一听说曹丕称了帝,不敢怠慢,马上遣使称臣,态度极为诚恳谦卑,为表忠心,孙权还下令把于禁送回北方。
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太多,人们几乎把于禁忘了,他还活着。于禁投降后被关羽送到了江陵,吴军攻克江陵后于禁又被孙权控制,孙权没有把于禁当成俘虏看,对他倒不错,还亲自和他相见,但也没有放他回去。曹丕称帝前孙权为向他示好,曾释放了朱光、董和等人,他们是在魏吴交战中被俘的,那次也没有放于禁,也许孙权觉得于禁更重要,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于禁除了没有人身自由其他方面都还挺好,吃的喝的都挺优厚,孙权还时常邀他一同外出。
有一次孙权和于禁骑马并行,被虞翻看到了,虞翻拦住于禁大骂:“你不过是个投降过来的俘虏,怎么敢跟我家主人并排骑马?”不光骂,虞翻挥鞭还要打,如果不是被孙权呵斥住,一代名将于禁就得挨江东名士虞翻的一顿鞭子。还有一次孙权在楼船上宴饮群臣,邀于禁出席,席间有人奏乐,乐声勾起于禁的思乡之情,不由得流下泪来,这一幕又让虞翻看到了,虞翻当场教训于禁说:“哭什么?你以为装可怜就能免除一死吗?”
虞翻这个人智商一流,但情商明显不足,属于又愣又硬的书呆子一类,两次向一名阶下囚发难,不是他生性争强斗狠、以强欺弱,也不是他跟于禁有什么个人恩怨,而是他内心里儒家的节义思想太深,看见于禁这样的人就来气。但孙权对外一直把于禁当客人,侮辱于禁就是不给孙权面子,所以孙权对虞翻的做法很不满,后来虞翻被孙权远放交州,与此有很大关系。
孙权不仅释放了于禁,还释放了被关羽俘虏的徐州刺史浩周、于禁手下的司马东里衮,孙权请他们给曹丕带上一封信,信中孙权的态度十分恭敬,表明自己世受魏国恩宠,情深义厚,名分也很明确,他发誓对魏国永远一心一意,请求曹丕保护和关照自己。
于禁回到洛阳,曹丕接见了他,此时于禁已经须发皓白、面容憔悴,见到曹丕,于禁很羞愧,不停地流涕叩首,曹丕倒没责怪他什么,反而以荀林父、孟明视的事安慰他,还任命他为安远将军。
荀林父是春秋中期晋国将军,曾率军与楚军交战,大败,回来后晋景公依然重用他,三年后他又率兵出征,打了大胜仗;孟明视是春秋时期秦国将军,在攻打郑国回军时被晋军俘虏,不久被释放回国,秦穆公仍然信任他,让他继续带兵,后来他率军击败了晋军。曹丕以他们二人为例,说明打了败仗被俘虏不算什么,在任命于禁为安远将军的诏令中,曹丕特别强调:“樊城之败,主要原因是遭到了水灾,汉水暴涨,不是作战不利造成的,所以恢复于禁等人的职务。”
如果于禁的结局真是这样的,曹丕的胸怀就让人钦佩,让人看到了又一个曹操。但曹丕的胸怀其实与父亲差得远,他一边安慰、厚待于禁,一边却在背后搞起了小动作。曹丕下诏让于禁出使江东,行前特意安排他到邺县敬谒高陵,于禁去了,在一间屋子里却发现挂着几幅画,画的是樊城之战的经过,包括关羽大胜、庞德壮烈殉国、于禁乞降等内容,于禁看完大愧。
不久,于禁忧病而死,曹丕赐谥号为厉侯。“厉”在谥法上有暴慢无亲、杀戮无辜之意,属于“丑谥”,可见人死了还在计较。后世有学者评论说,于禁率数万人败不能死,可以把他杀了,也可以从此不用他,但用这种办法羞辱他,并不是为君之道。
随于禁一块回来的浩周和东里衮情况要好得多,他们在孙权那边待过,曹丕想听听他们的意见。曹丕最想了解孙权的真实想法,他向曹魏称臣,是不是出于真心。
浩周认为孙权的态度是诚恳的,他一定会臣服于魏国,东里衮认为不一定,二人争论起来,浩周愿意用全家百余口人的性命替孙权担保,说孙权不仅态度真诚,而且还会把儿子送来当人质。
在给曹丕的信里孙权没有提出送质子一事,这件事也许是他让浩周口头传达的,曹丕最后相信了浩周,相信孙权的诚意。曹操晚年最重要的谋士刘晔时任侍中,他劝曹丕不要接受孙权称臣,他认为当前正是亡吴的大好机会,应和刘备共同讨伐孙权,吴亡之后蜀也就难以单独存在,天下可以很快一统。
对刘晔的建议,曹丕有些狐疑:“人家主动称臣你却讨伐他,这会让天下那些想来投奔的人丧失信任,他们必然会产生恐惧,不能这么做。何不先接受孙权投降,之后一块去伐刘备呢?”曹丕的看法其实不对,在群雄争霸初期,如果说杀一降者寒了想归顺人的心那还说得通,曹操当年不杀张绣、不杀刘备都是这样道理,但时势变化,格局已定,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还在择主的英雄了,反之应该抓住每一次机遇,不让它白白错过。
刘晔也不同意曹丕的看法,他认为:“蜀地远,吴地近,刘备如果听说讨伐他,一定会回军,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刘备必欲灭吴,如果听说我们也伐吴,他会高兴地前来。”但曹丕已经深受浩周的影响,认定孙权称臣是真心的,所以决定接受,并打算封孙权为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刘晔又竭力劝阻:“即使不得已接受孙权称臣,可以增加将军的名号,封他个十万户侯都行,但不能封王。王位离天子只差一个台阶,穿的、坐的以及礼制容易混乱。如果只是侯爵,江南士民不会生出君臣之义。现在给他这么尊崇的名号,让他在吴国拥有君臣之礼,这等于为虎添翼。”
刘晔的见解很深刻、也很务实,很多老百姓并不太懂什么是帝什么是王,孙权堂而皇之地穿着跟皇帝差不多的衣服、用着差不多的仪仗,大家就认为他是合法的皇帝,将来打退了蜀兵,你想去消灭他,他就会告诉下面的臣民说魏朝无故伐他,目的是灭亡他们的国家,俘他们的子女当童隶仆妾,这样吴人就会相信他的话,必然更加上下同心,再攻打他们难度就大得多了。
事后证明,刘晔预料得很对,不过曹丕仍然没有接受。
黄初二年(221)8月,魏文帝曹丕册命孙权为吴王。
孙权当然不甘心称臣,他的策略先虚与委蛇,因为眼前有刘备方面的压力,对曹魏只能先应付着,能拖一天是一天,至于送质子什么的,即使他亲口对浩周说过,那也是顺口一说。
当初孙权刚听到曹丕称帝的消息时曾问过群下:“曹丕以盛年即位,我恐怕比不上他,大家认为如何?”孙权的意思是曹丕比他年轻,活得比他长,国运自然也长。对于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大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孙权骠骑将军府的西曹掾阚泽说:“主公不必担心,因为用不了十年曹丕就没了。”
这真是语出惊人,不过孙权看阚泽并不像开玩笑,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奇地问他是怎么推算出来的,阚泽回答:“通过猜字得出的,不、十加在一块就是‘丕’字,所以知道。”阚处长要么是在讲笑话,目的是缓解一下当时尴尬的气氛,要么他就是朱建平那样的高人,因为真让他言中了,没到十年,仅七年后曹丕就死了。
孙权其实只比曹丕大五岁,发出那番感慨似乎有些矫情,但他的确很关心孙氏基业的未来,当年曹操率数十万大军压境都没能动摇过他的意志,现在怎么会甘心做一名曹魏的臣子?
这段时间孙权又做出了一项重大战略调整,他把大本营从建业搬到了荆州,具体地点在江夏郡的鄂县,孙权将其改名为武昌,这是准备与刘备展开决战的一项准备。这个武昌并非现在武汉三镇的武昌,而是今湖北省鄂州市,也在长江边上,位于武汉的下游,两地相距120公里,约合汉代350里。
黄初二年(221)11月,魏文帝曹丕派邢贞来武昌,宣达册封孙权为吴王的诏命。
邢贞的职务是太常卿,九卿之一,他带来的册书挺长,上面除了一大堆空话、套话外至少还有四项重要内容:
一是不仅册封孙权为吴王,而且随玺绶和册书还授予孙权调兵用的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这是对照当年曹魏被封魏王的待遇而做的,军权由天子掌握,但既然人家实际上也拥有军队,那就干脆务实些,转授一部分军权,否则孙权今后用兵皆属非法,令双方尴尬;
二是撤销孙权骠骑将军一职升任大将军,夏侯惇空出的这个职务终于派上了用场,虽然是名义上的,但毕竟这是全国武装部队的总司令,这个名义够大够体面;
三是命孙权继续持节督交州,同时仍兼任荆州牧,这是给他划定势力范围,进一步承认孙权对荆州刺史部的占领,交州刺史部在荆州刺史部以南,魏朝的势力暂时难以达到,就由孙权来代管,有意思的是孙权的主要势力范围在扬州刺史部,而无论曹操还是曹丕,从来没有承认孙权是扬州牧或扬州刺史,曹魏那边一直都有自己任命的扬州刺史;
四是给孙权加九锡,具体内容前面已经讲过,这个待遇曹操享受过,那是汉朝的,魏朝的九赐孙权是第一个享受的,拥有这些特权,与真皇帝确实只有“一阶之差”了。
总之,曹丕给足了面子,希望打动孙权、感动孙权,希望孙权真的俯首称臣,从而魏、吴联成一体,共同对付刘备。可是,对曹丕的盛情厚意孙吴的文武们并不领情,有人认为不应该接受曹魏的封王,大将军也不算什么,孙权应该自称九州伯。
孙权明白大家的心意,干脆在小范围内把话挑明:“你们说的这个九州伯,听都没听说过,还是算了。当年沛公也曾被项羽拜为汉王,只不过是一些权宜之计,既然这样还计较什么多与少呢?”
但大家还是气不顺,邢贞到了武昌,孙权亲自到都亭迎候,邢贞露出骄色,在孙权身边排队迎接的张昭、徐盛等人感到愤怒,徐盛回过头跟队列中的其他人说:“我徐盛不能和大家挺身而出占领许县、洛阳,吞并巴蜀,却让我们的君王跟邢贞这样的人盟会,这不是我们的耻辱吗!”徐盛当场涕泗横流,一下子惊动了邢贞,悄悄跟随行的人说:“江东文武志气如此,肯定不会久居人下!”
邢贞进了门,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没有立即下车,张昭走过去对邢贞说:“有礼仪才有法制,你妄自尊大,难道欺负江东人少力弱没有方寸之刃吗?”邢贞听罢赶紧下车。
与邢贞一同来武昌的还有浩周,孙权单独请浩周喝酒,浩周对孙权说:“我们陛下不相信您把儿子送去当侍卫,我以全家百余口人的性命为您作的担保。”孙权听后很感动,流涕沾巾,浩周字孔异,孙权对他说:“浩孔异,先生以举家百保我,我还有什么话说?”临别时,孙权又与浩周指天为誓,一定送儿子过去。
孙权的长子名叫孙登,已经长大,把他送到洛阳,名义上由曹丕给个天子侍卫的官职,实际上就是人质。但送与不送,这个之前在江东已多次争论过,这次孙权压根儿没打算那么做。孙权后来给浩周写信,以孙登还未成家为由相拖延,并假称想与夏侯氏攀亲,请浩周做媒人,如果可以,就派孙劭陪孙登前往,交上聘礼,成不成都看浩周了。在另一封信中,孙权说他将派张昭陪孙登一块来,时间最迟不过当年的12月。但一直到双方彻底翻脸孙权也没把儿子送来,曹丕虽然没有要浩周全家的命,可终生不再重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