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位女郎面容秀丽,不加妆点,乌油油的长发笼在一层青道幡中,她疑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衣摆处隐隐洇出的暗色血迹,有些迟疑问:“郎君?小娘子......”
  两人这么一对视,卓枝脑中一片空白。
  电光石火间,卓枝迅速反应过来。不远处是即将路过此处的人群,眼下她不可能迅速制住车把式,若是发出任何声响,反而会更为引人注目,届时她定会暴露人前。左右衡量一番,卓枝立即解除了男装大佬的状态,她抬起袖摆遮住半张脸,尴尬的求助:“我,娘子可否帮......”
  她话未说完,就见那陌生娘子跳下马车,她脱下披风,抬手展开,一把遮住她的头脸,低声说:“切莫担心,速速随我上马车。”
  第91章 这不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
  储宫清思殿内外尽是肃穆, 此时方过鸡鸣时分,天色尚暗沉,殿外回廊间已有数位侍女手持铜盏一一熄灭宫灯。寒食节才过, 春花开的正热闹,宫中侍女爱美,纷纷换下笨拙冬装,改穿春衫。此时一阵春日冷风拂过,侍女们皆是瑟瑟。
  崔女官从容灭掉灯盏, 头也不回轻声斥:“殿下回宫方一日, 你们若是染了风疾, 如何在御前伺候?还不快回去换衣!”
  众侍女散去,崔女官将铜盏递给身畔容长脸侍女, 她轻声问:“碧茹,殿下吩咐收拾侧殿,可是有哪位小主得幸?”不怪她有此疑问, 侧殿就位于清思殿旁, 清思殿是东宫寝殿, 寝殿旁的侧殿通常住的都是东宫家眷, 再不济也是良娣......崔女官掌管储宫, 并未听说圣人宋皇后赐下侍女,也没听说其他风月事。
  冷不丁的听闻收拾侧殿的事,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不清楚是如何收拾,规格如何安排, 该拨几个侍女去。碧茹一度在清思殿伺候,崔女官为了见她,今朝特意领了熄灯的职, 就是为了探一探此事。
  碧茹沉默了阵,低声说:“崔姑姑,殿下回宫方一日,这没影的事,我的确不知晓。”崔女官是她的教习女官,对她有师恩,碧茹想了想,猜测道:“去岁冬月殿下曾安排卓郎君宿在侧殿,说不得与此有关?”
  崔女官张大了眼睛说:“你是说......?”
  碧茹不语,只拿眼睛觑她。
  崔女官亦沉默,她自言自语:“那侍女就暂不安排,只安排几个内侍候着。”不过是一会话的功夫,天光又亮了几分,她看着远处的月洞门:“碧茹,时候不早了,你回御前伺候吧,想来殿下该从校场回来了。”
  碧茹躬身应是,她回身快步行至清思殿,方行至月洞门前,就听熟悉的男声,那是宋郎君的声音,他道:“居一,这几日坊间流传了数本应状元抄本,竟有人仿你的字?”
  另一道清朗的谦谦公子道:“不是仿的,正是我誊写的。”
  宋秀文诧异:“你写手抄本作甚?读书人也爱财?”
  碧茹迈过月洞门,她墩身行礼:“宋郎君,应郎君。”
  宋秀文微微颔首,应道奇侧身避开几步。眼瞧碧茹身影消失在回廊侧,应道奇反问:“读书人不食米粮?”
  宋秀文半晌无语,他率先迈步向清思殿走去,嘟囔:“丞相府要倚靠长孙抄书养家了?”他回首看了一眼应道奇,慢慢地说:“你做你的忠臣良相,随心劝谏,可不要扯上我。”宋秀文想起那日争端,歉意说:“那日是我口误失言,妄加猜测。居一,切莫挂在心上。”
  应道奇莫名看来,温声说:“不是。”
  这时内侍高声唱喏:“应修撰到!宋詹事到!”应道奇迈入殿内,宋秀文慢慢跟上,他一时摸不清应道奇那个“不是”是几个意思。
  他还没想明白,就见应道奇递上一道折子,东宫接过沉眸细看。宋秀文退了几步,直至退到殿外,方才他说不愿牵扯此事,可是全然发自真心。玄缺那些日子,他看的清清楚楚,这事就像离弦的箭谁也阻挠不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应道奇缓缓退出来,他面上一派淡然,看不出其他神色。宋秀文心道这应该是占了上风,就听应道奇说:“殿下宣你进去。”
  “你去哪?”
  应道奇坦然说:“回翰林院修前朝史。”说罢,他挥袖施施然退下。
  宋秀文一时无言,心想原来没说赢啊,这是又贬到犄角旮旯里去了,修史就修史还修前朝史......他憋着笑迈入殿内。
  应道奇出宫转道翰林院应卯,编撰前朝史并无太多事,也不过是随几个老翰林整理书册。铜钟响彻三遍,众翰林皆下衙离去,应道奇不急着离开,对照着旧史一一编写目录,直到未时三刻才放下笔,略整仪表下衙,骑马向东市去。
  东市位于朱雀街东,各种行当齐全,应道奇长姐名下的傅临药铺就位于此处。他行至药铺后,正是即将击钲闭市之时。知晓他今日到来,应大娘子早已等在楼阁中,一见到他的身影,应娘子踏步下楼,只见她长发浑然束起,上饰青幡,不施粉黛。
  应娘子面色温和,她说:“上次不巧正在病中,未能见到你那小友。院中槐树结了花洁白香甜,择日不如撞日,黄娘子做的好一手槐叶冷淘,明日你请他到家中吃冷淘可好?”
  应道奇拱手应下,迟疑道:“近日他似是偶感风寒,前日去看望她,面色怏怏,今日也不知病况如何?不若去信一封再问?”
  闻言,应娘子满眼诧异,她这位阿弟好似天生就通了读书明理那一窍,自幼懂事,无需费心教养。可没想到他为人处世竟像是半点不懂,很有书呆拗劲,她说:“居一,小友生病,正是心烦之时,哪能劳累看信,你亲自去一趟吧。”
  应道奇拱手应是,正要送应娘子归家,却被无情拒绝:“你去看卓小郎吧。我身边有捧剑,钱大,不与你同行,正要去西市一趟呢。”
  应道奇转道去建宁侯府,建宁侯府位于兴德坊距离东市不远。他骑着马很快就到了,门人已经识的他的脸孔,请他入府便去清和堂通报。
  清和堂,内室。
  自从清明得蒙女医娘子搭救回到府中后,她已经快有五日没出门去了。那日真叫一个兵荒马乱,她方合帘坐下,一窥小窗,迎面走过三五成群的纨绔子弟,高头大马,锦缎长袍,一眼望去不说全都认识,至少也识得七八。
  幸好她机灵,顺势去掉状态,不然他难以如此顺利地进入马车。救下她的是位女医,观她穿着像是讲经修道的,卓枝心想怎么这几日听闻的修道女郎数量如此之多,前有应家娘子,虽未见过面。今又碰上善心侠女。
  阿娘好似是信佛的,但有时也见她清谈论道......
  侠女领她来到一间东市的药铺后院,许是猜测她年幼无知,不仅赠她换洗衣物,还科普了好一通来潮的注意事项。观她衣饰言谈,定是读书识字的,日后说不得会再度碰面。卓枝有些担忧,便使用系统技能加以暗示,编造了段远房亲眷上京寻亲的故事,其中细节似是而非。见她笃信无疑,卓枝才离开。
  回到府中这几日,她左右思索,决心只等寿春县主回家,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至于之后寿春县主意见如何,她基本猜得出。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打算长久留在上京......只待圣人不理事后,她才会回来。
  卓枝想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而且按照书中剧情走向,元令九年圣人薨逝,东宫过五凤楼于含元殿登基,改年号为仪凤。那时正本书也接近结尾,后面的事作者一笔带过,只说仪凤三年,女主听到街巷议论皇后诞下麟儿之事,不免想起她留在西域旧国的孩子,心中万分思念,但苦于怨憎肃王,不肯回去。
  书里的皇后是英国公嫡女,按书中时间线她元令三年嫁入东宫,而后与东宫共同生活十年之久,养育三四个孩子,可是按照齐王所说,杨氏与他的婚事定在今年九月,还有小半年的功夫,她就要嫁入齐王府。
  如今剧情已经乱成一团,根本找不到一点原剧情的影子。
  她将这些事反复思索,只等阿娘回来,可是左等右等,如今已过去了五天。听宫中内侍传话,寿春县主陪伴太妃娘娘去慈安寺听大和尚讲经吃斋,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郎君,应修撰来看望您了。”
  帘外一声回禀,顿时惊散了卓枝思绪,初潮一连五天断断续续,今日已经去的干净,因而她不怕显露端倪,卓枝对镜一望,她周身齐整,发丝都不乱,她朗声道:“请他到簌藻小斋,我在那等着。”
  簌藻斋是间书房,其中有不少藏书,那日卓枝见他读了不少农学论集,便想家中有不少古书,或许可以借他一观,如此也算感谢他借书之善举。
  卓枝吩咐路小远将书册取下来,她对着目录细细对照,等待书找的七七八八之时,应道奇已经来到门外了。簌藻斋门扇大开,就连轩窗也是敞开的,他见此微愣:“花卿,看来你的病已经好了。”卓枝抱着一摞书,尴尬的点头。
  应道奇帮忙接过书籍,他眼神极为认真,说:“上次拜见未成,家姐请你去寒舍吃顿便饭,时间定在明日,不知你可否方便?”
  卓枝将目录递给他,听闻邀约,她很是开心说:“那当然啦,长辈邀请小辈怎可推辞?”从前碍于身份,她很少有通家之好的友人,除却赵环儿外,几乎没什么朋友。近两年她认识了范姝和王嫣然本是高兴不已,可她们如今皆有他事在身,她很是寂寞。如今终于多了共同爱好的其他朋友,难免喜不自禁。
  三言两语说定此事。
  翌日,卓枝禀过阿爷,早早起身带着路小远往应府去。听应道奇说过,他长姐属兔,正与卓枝同一个属相,比她年岁长了一轮之久,又是成婚已久的妇人,于情于理她实属小辈,自然无需回避,直接拜见即可。
  卓枝随着应道奇迈入堂前,应府修筑风格与建宁侯府迥然不同,正是传统陇东房舍的风格,严肃规整,基本上见不着许多花儿草儿的,侍从也是个个沉稳守礼。
  她随着应道奇迈入正堂,只见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素色绫缎的年轻女郎。他们正欲上前行礼,却见应道奇身边的长随快步赶来:“郎君,宫中有旨意,太子殿下传令您速至詹事府。”他一拱手,见着卓枝,连忙行礼:“卓郎君,那传令的内侍是松风公公,他正赶往建宁侯府,恐怕您也要一道进宫去呢!”
  什么事?
  卓枝抬首望向应道奇,见他面上亦有惊色,想来他定是不知发生何事。这时应娘子闻言迈出厅堂,她瞧见卓枝,眼中闪过疑惑惊异,她讶然:“你?”
  卓枝回眸望去,这不是,这不正是书斋外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女医吗?
  第92章 东阳王余孽天街刺杀圣人……
  崇业坊外繁华非凡, 可惜卓枝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跟猫抓似的,她握住缰绳引马快走几步, 缓缓靠近应道奇,她欲言又止,毕竟此时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但是方才种种使她坐立难安。
  那时应娘子抬眼看来,眼中满是震惊, 她定是认出什么了......卓枝只得强做镇定回望, 应道奇似是察觉什么, 他疑问:“阿姐?”这时小黄门低声催促说此事紧急,应道奇回身行礼, 便与卓枝一道向影壁前走去,可谁知就在那刻,应娘子忽然叫住应道奇。
  应道奇折身回首, 卓枝不好强行跟随回去, 只能心焦气躁等在马前。
  约莫片刻过后, 应道奇的身形缓缓出现的影壁前, 他眼中似是同情, 似是不解,最终他闭口不言。卓枝本就心中有鬼,见他如此作态, 更是万分紧张。可是小黄门就守在眼前,她只能缄默。两人一同驭马前往, 很快便候在永春门外,这里是外臣拜谒东宫的必经之路,守备十分森严。
  小黄门退却, 终于此地只余他们俩。可是此处虽没了小黄门干涉,亦没不相干的外人窥伺,但禁卫手持长戟立在门前,眼含精光,宛若一尊尊门神。禁卫站在三十步开外,若是低声谈话,禁卫虽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交头接耳之嫌,说不准还会被礼部言官指责大不敬。
  可是等进了储宫,更是没有问话的机会。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以他的为人,定是不会偏袒隐瞒,届时......卓枝竭力忍耐片刻,几乎就要问出口。
  随着一声唱喏,冗长煎熬忽然终结。
  朱门内隐现蓝衣黄门,他似是有些不解,顿了片刻,旋即躬身道:“两位大人,请随奴婢前来。”卓枝还是第一次按照正常程序进入储宫,他们随着小黄门绕过一道道回廊,终于来到清思殿前,卓枝垂目进殿。
  殿内争论之声四起,依稀听见道中刺杀等等,这事暂时吸引了卓枝的注意力,她正欲细听,殿内忽响起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声,随即东宫诧异道:“阿枝?”
  原来松风传令应道奇是入储宫议事之事,传令她则是旁的事,谁料应府下仆会错了意,传错了话。难怪等在永春门前的小黄门瞧见他们,顿了片刻。闹出这等笑话,实在叫人啼笑皆非。既然没她的事,卓枝作揖,按礼缓缓后退道:“容臣先行告退。”
  东宫不语,明显是默认之意。
  应道奇却上前一步,挡住卓枝去向,他别有深意的看过来,突然说了句:“花卿且慢。”
  东宫尚未提及什么,应道奇却先行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应娘子说了什么,何况那一眼......卓枝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她失措的看向应道奇,应道奇却再也不曾回看,反是有条不紊陈词巨鹿王僭越之事,桩桩件件,竟是有数十条之多。卓枝丝毫不关心这事,她难以自制抬眼看向应道奇,希望从他神色之中窥出一丝半毫。
  可惜他养气的功夫甚好,面上不显分毫,对卓枝的目光视若无物。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在一众争论声间隙中,黄维德撞了撞她的肩,玩笑问:“二郎,你看他作甚么?许是应修撰面上开出花来了?”
  卓枝惊慌,她垂首看向帐脚,一时竟答不出什么,期期艾艾:“我,我......”
  黄维德见她万分紧张,又善意取笑道:“怎么,不过一年未见,二郎途径韩地难道也染了韩非子遗风?”众所周知《史记》列传中有云,非,为人口吃。
  卓枝窘迫。
  黄维德见她面上尴尬,开解道:“二郎,你可是找应修撰有什么事?”
  有事是有事,可是这事也不能告诉旁人。若论平时,她随口岔开话这事便过去了,可是此时精神万分紧张之下,卓枝更是说不出什么。不知何时殿中议论声渐渐停歇,众人自然而然听到了他们对话,不由得好奇的目光便纷纷落了过来。
  气氛有些凝滞,似是暗波涌动。殿内不比屋外开阔明亮,东宫立在阶上,看不清楚神色,他居高临下看着应道奇,应道奇平静回望。就在此时,宋秀文却忽然插话说:“卓二,你该不会是想问应修撰借《所思集》,又明知是他的心爱之物,不好意思开口吧?”
  对,就是这个,她一直都是春山先生的粉丝,若是为了此事,也是名正言顺。
  卓枝就坡下驴,连连点首:“是,我,心知如此,却不知怎么说。”黄维德哈哈一笑,开口道:“哎呀,早说嘛!今天哥哥就舍了这张老脸,请应老弟暂将爱书借与二郎一观吧!”
  黄维德话一落定,众人皆是笑了,黄维德是移光七年生人,应道奇是移光六年生人,黄维德分明比应道奇小上一岁,还大言不惭自称哥哥。
  铜铸大钟缓缓响起,咚咚咚,一声合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悠远,这时已经过了午时,正是文武官员用午膳的时辰。
  东宫撂下茶盏,令众人散会用膳。
  东宫詹事府众臣陆陆续续散去,卓枝逮到机会,拦住应道奇:“应修撰,我,我们单独谈......”她话未说完,就见应道奇转身下阶,坦然自若向着庭院中央缓缓走去,他在庭中站定,指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豆绿,转首唤道:“花卿,你瞧这株牡丹生的如何?”
  庭院中央,任是谁人路过都能窥见他们。
  卓枝无法只能上前,她看着豆绿花瓣微展,低声说:“今天不看花好吗?能否随我到静处,再谈一二?”
  应道奇拂过牡丹翠色的枝叶,温声说:“这里不就是静处吗?我见你有话要说,便来此处,可是我有所误会?花卿,你我站在此处,周遭三十步内,一览无遗,难道不适合谈话?”
  听他这一席话,卓枝连连点首,若是特意避开人群躲在角落,反倒像是有私。他们光明正大立在庭前,若有人瞧见了,只说赏花便可搪塞过去。
  时不我待,他们不能久留此处。卓枝虽然心焦难耐,可是还没有傻到直接摊牌问应娘子认出她女孩身份的事。联想到那两个眼神,她低声问:“你方才殿前看我作甚么?”
  应道奇沉吟片刻,点了点牡丹青豆色的花苞:“你该知晓那件事吧?四日前贼人藏与道中,趁圣人车驾途经朱雀天街刺杀于上。”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和她有什么干系?
  就听他继续说:“昨晚刺客挨不住严刑拷打,招认自称东阳党人,是为了扶持正统而战。更甚之处是从他身上发现背后刺有东阳王世子印鉴,印鉴其下纂刻细微潺潺二字,被捕之时他身上穿的正是建宁侯府的下仆衣裳。”
  卓枝面色一白,她踉跄了下几乎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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