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伊芙握住胸前的龙牙吊坠,回答说:“我没有打败他,人类怎么可能会打败一条货真价实的红龙呢?只不过,他的确为我而死。”
  伊芙盯着他,忽然问:“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么?在遇见你之前,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拜蒙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起这个,这分明无关紧要。他的目光往下一滑,正好落在伊芙白皙的手背上,拜蒙平静地说:“不感兴趣。”
  伊芙“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被对方的无动于衷而影响。她只是感到羞怯一般垂下眼睛,小声说:“那等你想知道的时候,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告诉你我的一切。”
  拜蒙:“……”
  拜蒙盯着被伊芙紧握住的、小小的龙牙,心想,他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或许是因为这枚龙牙的缘故,尼德霍格对待伊芙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只年幼的、小小的、毫无生存能力、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龙族幼崽——尽管伊芙觉得自己的长相跟龙天差地别,但尼德霍格一般只用气味进行分辨。
  尼德霍格常常慷慨地跟伊芙分享自己捕回来的猎物,它看见伊芙对那些几乎送到她嘴边的恶魔视而不见、转过头去吃一些毫无营养的杂草,还会生气地扇动翅膀、乱吼乱叫,像是在生气她没有出息。
  大概是因为身上的伤,尼德霍格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要不然就是用粗壮锋利的爪子拨弄抓回来的猎物,要不然就是用直勾勾地盯着伊芙的头发——看来不管是哪里的龙都对金灿灿的东西有着与生俱来的偏好,尼德霍格当然也不例外。
  很快,伊芙就发现,跟恶魔不同,尼德霍格并没有自愈的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身上的那些伤口不仅没有好转,甚至越来越糟糕,隐隐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除了伊芙以外,尼德霍格不允许任何生物随意接近它。伊芙想,她或许能为这条黑龙做点什么。
  于是伊芙就去拜蒙那里拿了足够分量的伤药,但是还没等她把长长的梯子搭在尼德霍格身上、自己爬上去,尼德霍格就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从它嘴里吹出来的气流直接把伊芙吹得东倒西歪,差点跌在地上。
  尼德霍格看见她窘迫的样子,又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伊芙:“……”
  伊芙想了想,剪断了自己的一缕金发,放在尼德霍格面前。
  尼德霍格直接被迷花了眼睛,乖乖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金发看。
  伊芙这才成功地爬上了尼德霍格的身体。她先是用清水和刷子将黑龙的身体清洗了一遍,黑龙庞大的身躯里藏着不少污垢、苔藓和可怕的寄生虫,伊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帮尼德霍格清洗掉身上的脏东西。
  因为长时间缺乏医疗处理,尼德霍格身上的那些伤口有的已经开始流脓,有的开始腐烂。伊芙替它处理掉那些外翘、或者倒插进肉里的鳞片,再把伤药厚厚地敷在伤口处。
  一整套流程下来,伊芙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了,她在神殿的时候就没有干过体力活,连搬书这样的小事都有倾慕者争先恐后地替她完成。
  伊芙趴在尼德霍格的脑袋上,她伸手摸了摸对方额头上的角,轻声说:“你要赶快好起来啊,尼德霍格。”
  尼德霍格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它的龙尾巴不紧不慢地摇晃着。
  伊芙定期为它清理身体、处理伤口,过了一段时间,尼德霍格的伤势渐渐好转了,连尾巴上被折断的倒刺也重新生长了起来。
  与此相对的,它的胃口也变大了,不仅从外面捕回来更多的猎物,还会在王宫里面吃点小“零食”——如果不是伊芙的拼命阻拦,它差点把瓦妮莎也给吃了。
  因为伊芙的阻拦,尼德霍格发了一通脾气,暴躁的吼叫几乎让整个王宫都在颤抖。
  伊芙也很坚持,她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甚至向拜蒙借了一件斗篷,将自己那一头漂亮的、另龙着迷的淡金色头发全都藏进了兜帽里。
  在僵持不下的对峙下,最终还是“没有金灿灿的东西吸就要死啦”的尼德霍格屈服了。它趴在地上,让巨大的龙翼乖乖伏下来,用黄金竖瞳示意伊芙顺着龙翼爬上它的身体。
  伊芙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尼德霍格背着伊芙,挥动龙翼,飞向了天空。
  伊芙趴在黑龙的脊背上,按住自己被风刮得胡乱飞舞的长发,眯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离天上的那轮红月越来越近。
  这时,伊芙才发现,她所居住的灰白色王宫并非矗立在平地上,而是建筑于一处漂浮在空中的“小岛”之上,在王宫四周,还漂浮着许许多多稍小一点的巨石,上面分别修建了大小不一的城堡。
  而在王宫下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平地……或者说荒漠。
  伊芙不知道尼德霍格准备飞向哪里,但是在飞行过程中,伊芙没有看见任何聚居的地方出现,黑龙飞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伊芙慢慢地看着,她不自觉地拧紧手指。
  在王宫数十里内的地方都是荒原,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她要逃走的话,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尼德霍格飞了一圈,又折了回去。
  它回到了家,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懒洋洋地趴下去,而是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伊芙坐在尼德霍格的脊背上,感觉到自己身下、那藏在黑色鳞片下的肌肉戒备凶狠地隆起,像是暴君在面对着一个侵入自己领地、不怀好意的外来者。
  伊芙望过去,发现有个人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床上。
  不对,应该是恶魔。他看起来很年轻,依照人类的标准来看大概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他有着一头纯黑的头发,前面的头发稍短,后面稍长一点的头发则是编成了一根细小的辫子垂在脑后,露出的两只尖尖的耳朵上打满了银色的耳环跟耳钉,头顶上长着一对黑山羊似的角,比拜蒙的要小一些。
  他的双手也是黑色的,上面布满了经络一般的红色花纹,直到胳膊位置才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他正捧着一颗紫色的果实啃咬着,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朝伊芙的方向看过去,露出了一双碧绿色的竖瞳,和一张漂漂亮亮的脸。
  “哇!那个女人就是父亲的妻子,原来真的是个人类。难看死了!丑死了!”
  “不对不对,是赛贡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好美啊,太美啦!”
  “尼德霍格居然让她骑在身上?尼德霍格眼睛瞎了吗!”
  “她竟然坐在了尼德霍格的背上,真了不起!”
  一高一低、一重一柔的声音叽叽喳喳、交错响起,伊芙看了半天,才发现这两道声音是从年轻恶魔的双手掌心传出的——他的掌心上分别长着两张嘴,正吐出舌头,疯狂舔舐着紫色果实滴落下来的汁水。
  “你好哦,母亲。”年轻的恶魔朝她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锯状的牙齿,说:“我叫赛贡。按照人类的习俗,我应该是这样叫你没错吧?”
  第10章 亲吻
  赛贡是伊尔泽最小的儿子。
  拜蒙曾经提起过,尽管只是寥寥几句话,却让伊芙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遇见他一定要绕道走。
  伊芙也向瓦妮莎打听过魔王的儿子们的消息,在说到三位兄长的时候,瓦妮莎神色如常,甚至带着恭敬,唯独提到赛贡时,瓦妮莎才露出了畏惧和反感的神情,只说了几个字就闭口不言、不肯再多谈论一句话了。
  而现在,伊芙终于见到了她一直以来都感到好奇的赛贡。
  老实说,对方拥有着一张漂漂亮亮的、容易惹人喜爱的脸蛋,或许是因为年纪过小,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些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露出来一个小小的梨涡,似乎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
  但是那双碧绿的眼睛却像爬行的毒蛇一样冰冷。
  巨大的反差在他身上营造出一种彼此不相容、又相互拼凑起来的违和感,让人觉得诡异。
  伊芙察觉到对方的眼神、言语之中充满着冒犯,看起来不怀好意。她摇了摇头,说:“按照人类的习俗,我跟你的父亲并没有结婚,也不算合法夫妻,你不用这么称呼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伊芙。”
  赛贡歪了下头:“那好吧,王后。”
  “我花了那么多功夫,都没有驯服尼德霍格这条畜生,王后你可真是了不起,轻而易举地就能骑在它身上。”
  赛贡笑眯眯地弯起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继续用讨人喜欢的语气说:“父亲活着的时候骑父亲,父亲死了之后骑父亲的龙。王后,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能告诉我么?”
  伊芙:“……”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刻意贬低的语言羞辱,伊芙丝毫没有生气。她想了一下,如实地开口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对于赛贡表现出来的反感,伊芙倒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放在人类社会来看,她大概就是一个莫名其妙介入人家家庭的外来者,不过,根本不在乎亲缘关系的恶魔会介意这种事情么?
  赛贡否定了这一点,笑眯眯望着她,甚至还开始撒娇:“当然没有,我的王后。尼德霍格也是父亲的遗产之一,我从小就喜欢它,可它不太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乖乖听我的话呢?教教我嘛,王后。”
  “如果你不用过于粗暴的手段对待它,”伊芙说,“或许它对你的态度会好一点。”
  听她这么说,赛贡立刻露出了一副“哎呀糟糕干坏事被大人发现了”的表情。
  “给它吃点苦头嘛,”赛贡轻飘飘地说,“谁让它不肯听我的话?”
  尼德霍格像是忍耐到了极限,它低声吼叫了一声,长着锋利倒刺的龙尾巴怒气冲冲地朝赛贡抽过去,只不过没有碰到瞬间消失的恶魔,反倒是把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劈了个稀巴烂。
  伊芙:…………啊,我的床。
  伊芙俯下身,爱抚似的轻轻地摸了摸黑龙脊背上的鳞片——这一般是她拿来对付家里发脾气的猫的手段,不知道对龙有没有用——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抚它:“好啦,不要在家里打架,尼德霍格,这里全都是伊尔泽的东西,他不会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弄坏的。”
  伊芙连摸带哄,终于安抚住了尼德霍格,对方憋着气,暴躁地在家里转圈圈。
  很快,年轻恶魔的声音就从伊芙的头顶上响了起来。
  “尼德霍格居然真的乖乖照做了……你还挺有一套的嘛,王后。”
  赛贡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用打量商品一样的眼神观察着她,好奇地问:“你就是用这种语气跟父亲说话的么?”
  伊芙仰起脸,问:“哪种语气?”
  赛贡:“让我觉得犯恶心的语气。你再说一句让我听听。”
  伊芙:“……”
  对方命令似的口吻让伊芙沉默了下来。
  见她不肯乖乖配合,赛贡顿时露出了微笑,碧绿色的眼睛也弯了起来。
  他伸出黑色的手,掐住伊芙的嘴角,逼迫她张开嘴,声音轻快地说:“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拒绝我。来,张开嘴,说句话让我听听。”
  赛贡的手上并没有像拜蒙那样的勾状指甲,但还是差点把伊芙的嘴角掐出血来。
  他欣赏着伊芙脸上逐渐变得顺从的神情。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恶心,”伊芙轻轻地说,“请放开我好么?我觉得有点疼,好像出血了。”
  说完之后,伊芙就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被什么柔软的、湿漉漉的东西飞快地舔了一下。
  是赛贡掌心上的那张嘴吐出了舌头、舔了她一下。
  “放心吧!没出血。”
  那张嘴一张一合,软软地安慰她。
  “脏死了!不要乱舔不干净的东西!要吐啦!”另一张嘴尖叫了起来。
  伊芙:“……”
  倒是赛贡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抿了抿柔软的嘴唇。他的小动作正好被伊芙看见了。
  赛贡注意到了伊芙的视线,似笑非笑地看了回去,他的眼睛明明很明亮,但被这双眼睛直视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条毒蛇在脊背上冷飕飕地爬行。
  “这么看起来,你好像跟我之前见到的人类长得不太一样……”赛贡忽然说。他又凑近了一点,仔仔细细地把伊芙的脸看了个遍,目光足以让人感到冒犯。
  伊芙抬起脸,顺从地让他看。赛贡喜欢强迫,一旦表现得乖顺就会令他满意,同时感到无趣。
  发现伊芙学乖了,赛贡笑了一下,像夸奖一条会主动抬起爪子的小狗狗一样夸奖她:“好乖。怪不得父亲会喜欢你,我也开始喜欢你了。”
  伊芙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不说。
  紧接着,赛贡用撒娇一般的语气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王后。”
  伊芙没想到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第二次离开王宫。
  赛贡没有跟拜蒙打声招呼、也没有说明原因,就把她从王宫带走了。他让伊芙坐在自己弯起的手臂上、揽着自己的肩膀,从背后张开漆黑的蝠翼——这对翅膀平时会收进肩胛骨里,形成两道形状优美的骨丘——飞行在荒原之上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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