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永世埋葬着的过去
“四大护教法王之下,还有十六布道神使,三十二坐禅神使,六十四讲授神使,神使下面才是‘替神行走人间的’的教皇冕下,因陀罗教义中,‘皇’可以随便用,但‘帝’之一字,不可擅自出口,那是专指天下所有教主供奉的主人,建州大帝的称呼,也就是说,纳诺蝮蛇设计出整个因陀罗教,其实是为了纳诺崩盘登基帝位做准备的,只不过如今纳诺未来已经登基,那么因陀罗教自然而然就成了事实上的国教。因陀罗和天选教最早的争执就在于‘皇帝之争’,毕竟正统的天选教,包括我们千年王这一个教派,都封长生天为神,神指定的人间共主,便是教皇,除非老教皇身死,否则世界上不会出现第二个顶着教皇名头的人,可是按照因陀罗的说法,所谓教皇至少也得有个两三百人,这成什么体统呀!”
亚雷莉平静的语气下面埋藏着的不是不满,而是深深的绝望。银尘能够挺会这种被亵渎了信念的绝望与愤怒。因陀罗完全就是对世间所有信仰者的一种蔑视和践踏,东拼西凑的教义,荒唐无度的体系,还有从卡诺尼克尔文明学来的一鳞半爪却无比卖弄的人体改造技术,将普通人硬生生改造成天选之鞭,这样的邪教不仅仅是对其他正信者的侮辱,也是对文化的扭曲和亵渎。银尘从来不认为信仰和科学有什么联系,信仰侧的一切,都是文化的,甚至有时是文学的。信仰无关理性与分析,无法直接推动科技进步,但它能让人内心安宁,能让人遵循心中的善念前进,无论这个信仰是不是挂靠在某位神灵的名下,它都有自身的积极意义,但是邪教,它完全就是纯恶的,对信仰者来说,那是准备杀灭自身肉体和心灵的宗教暴政,对于无神论者来说,那是践踏文明的恐怖主义。
银尘能够体会亚雷莉心中的切齿痛恨,以及这种痛恨附带产生的无力感和绝望感。亚雷莉并不是塞克利亚,她从来也米有拥有过天选之鞭的力量,因此对她而言,纳诺王朝的统治就如同***的白色恐怖,单纯的暴力和奴役已经接近压灭她心中的希望了。
银尘通过亚雷莉的描述,就能知道,纳诺王朝的结局必然是众叛亲离。
“大师,一个教主控制的区域必然很大,因此使者们一般都会忙于教区实务,督导教皇工作,不可能总是呆在潘洋城,所以这次我们如果是声势浩大的进攻,完全可以直捣黄龙……”亚雷莉看着银尘的脸色阴晴不定,赶紧补充道:“如果大师需要,我们可以代为打听一下他们这些人的行踪……”
“不必。”银尘制止了她继续说:“我最擅长的就是面对很多人,他们集结起来,还是单个出现,对我来说区别不大,关键问题是,我们得有他所在的神殿的内部地图……”
“这个……”亚雷莉面露难色,她并没有加入因陀罗,因此不可能进入神殿,而叶赫维琳的人脉中,也少有因陀罗的高级成员,很难说能弄到神殿的内部地图。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银尘最终给她了一个确定的结论:“苏菲菲的事情,我会帮忙,至于理由以及具体的计划,你就别问了,我在这段时间会想清楚。”他对亚雷莉始终隐瞒着关于北武帝的消息:“你要做的,第一点就是事后问起来,绝对不能说自己知道,否则整个叶赫维琳部族都很危险,第二点,回到部族之后就别出来了,呆在你父亲身边,让他能安心一点,也让叶赫维琳部族避过将来的中原大乱。”
亚雷莉挑了挑眉毛,没有吭声,只是行了一个深刻的大礼,就退出去了。营帐里只剩下三个人,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这次,就当一场破除封建迷信的攻坚战好了。”银尘的手指尖上,闪烁着紫色的光芒,这光芒自魔法中来,代表着的,却是机械科技的力量。
凛冬将至,不仅仅是用来形容天气的。
【平成元年九月初三】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烟尘从盾天府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没有冰灵道几乎寸步难行。从飞燕城到达潘洋城不过一千多里的路程,因为各路诸侯军阀的阻断,居然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中,天行武馆的名头并不是十分好使的,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许许多多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村夫,丑妇刁民,一个个都效仿五路寨的定朝,纷纷拉起一票弟兄弑杀县官,占山为王,这些目不识丁的家伙们以为扯上一张羊皮就可以做了大旗,穿上自以为光鲜亮丽的衣服王县太爷的办公桌后面一坐,惊堂木一拍,就可以当天王老子了。井底之蛙的见识让他们根本不买任何人的面子,也绝不会怕了任何人,他们没有多少脑浆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雁过拔毛。
天行武馆又岂能是好惹的,张威武的二百号人要不是被鬼方控尸书这样的邪功搞出来的无尽兵力硬生生磨没了锐气,只怕定朝一万号喽啰在他们面前也只够守住山寨的。过了飞燕以后遇到的大股小股的劫匪,全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武装农民,可不是门派里实力高强的拳斗士。他们就算集结出几万人,也都是些《凝冰决》六七重晃荡的家伙,相当于罡风时代的培元六重,遇上《风雪冰山决》六重以上的,也就是罡风时代入体六重往上的镖师们,无异于乌合之众对上国战精锐,分分钟被打崩防线四散溃逃。虽然没有给天行武馆的队伍造成任何可见的损失,可排兵布阵叫嚣对骂一套下来非常浪费时间,一开始银尘还抱着林轻雨在车顶上看戏,后来实在受不了那烦不胜烦的骚扰阻击,偷袭闷棍(每次都偷袭失败,被镖师们抓住暴打一顿),甚至还有放毒的,以至于最后十天银尘干脆亲自出手,看到对面来人阻拦,只等他们报上大王封号,“此路有我开”之类的场面话还没说完,立刻霸铳黑天刚神绝炮上去一顿狂轰乱炸,暴风大火在前面开路了。
当他们走到潘洋城的时候,夏天已经远去,只剩秋日的金黄。
凛冬将至,但今年的秋季是个大丰收,田野里那些隶属个个山大王的农奴们,也不由得为今年的秋收兴奋得满面红光,按理说,以往任何时候,歉收米贵,分手的时候铜贵米贱,农民就算再好的收成,依然会被地主们剥削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可如今上天已给出警号,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城市米肆粮铺,都不缺乏敢于出高价的客商老爷,尤其是身上带着“玄天阁”标志,却自称“从南方来”的那些大爷们,有钱有拳,却根本不和各路地主们瞎叽歪,直接到农家里收粮,给出的价钱比地主开的黑市至少高出三倍,有些“上品粮”(其实说的是商品粮,农民们分不清里面的名堂)甚至高达一银元一石,对于几乎一辈子没见过银子的农民来说,那是真正的天价。手里有了银元,农民们平生第一次在地主的收税官面前硬气起来,而地主们也不敢多造次,毕竟周围县市里,多得是半夜三更大王头没了的故事。
再愚昧的山大王,也不敢做那只吃了窝边草的兔子。
然而秋收的喜悦并没有能够传染给银尘,也没有能够影响隋菲菲。进了潘洋城之后,苏菲菲就将自己关在客房里,精心打扮了一番,仿佛已经向命运低头。张威武虽然感觉到她和叶赫维琳一族还有银尘达成了什么协议,但他也依然为这个好姑娘感到心疼,一边暗自感叹着“好人命薄”,一边悄悄联系自己认识的些许富商,准备卖掉天行武馆的不动产业。这次绝重镖,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无论是被朝廷耍弄的挫败感,还是被银尘“宽恕”后的负罪感,都逼着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晚年,和天行武馆的未来。
凛冬将至,张威武不仅仅感受到来自天气的寒意,还有来自纳诺家族这个新兴的,却已经腐朽扭曲得无可救药的皇权的寒意。
人心向背,从来都不是口号和刺刀能够决定的。
秋天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除了金色的丰收,还有天上金色的寒意,从达尔马斯卡大沙漠吹拂过来的冷风,卷起荒凉戈壁上的沙粒,吹拂过高空,最终撒在雁荡山北面的山坡上,金色的寒风如同号角般吹响之时,朔方的铁骑,就该骑着饥饿的战马南下掠夺,这被称为“苍狼之影”的传说,百年前还在潘洋城里广为流传,却随着哈兰家族的崛起而销声匿迹了。
悲风呼号,干燥的秋意里,只有沉凝的伤。
白银色的战靴踩在潘洋城干燥的灰石地面上,眼前的城市却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白银色的男孩拉着一大一小两只萝莉女孩,沉默地走在比五年前繁华得多的街道上,他们从天行武馆里出来,在这条曾经差点就将银尘冻死的街上轻轻走过,走到银尘和“好运来”老板相见的那个广场,却看到依然有许许多多不会神功的小孩子,被那些身穿神秘服侍的中年大叔领着,排着队走进富人区的小巷里——那条小巷的口子上,甚至有栅栏和警卫。
银尘转过一个弯,步履沉重地走入他曾经肆意破坏的街道,每一步都浸透着哀伤。这里和他记忆中的街区已经完全不同,那些被他的浩劫终焉毁灭的房舍,虽然重建,却并没有还原,甚至于那些他记得很清楚的没有被毁掉的房子,也多半被拆了,盖起了漂亮的三层木楼,街上人声鼎沸,虽然没有铁轮,盾天那样的车水马龙,却也热闹非凡,寒冷的金色空气中,荡漾着浓浓的喜气,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将持续着觥筹交错的声音一次次打断。银尘左右张望着走过街区,又回来,再过去,再回来,最后在街角上停下脚步。
“不见了。”他的声音并非悲痛而是仓皇,仿佛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记忆在面前消失掉。
“什么?”林绚尘猜到一点,却不确定,而林轻雨只是默默跟着,不说,不问,甚至尽量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细小的十二岁女孩细腻的心里纵然掀起滔天疑问,可是“感同身受”的可怕感觉如同乌云一样笼罩着她的头顶。她能够体会出银尘心里的那种无力感,正如那个噩梦般的大火之夜,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乡父老,看着自己的所有亲人,在眼前被活活烧死。
萧萱萱是她的恩师,也是她的仇人,她的血海深仇早已禁锢为石像,那么哥哥的呢?是已经入土为安,还是悲惨地化烟化灰,草草消失在人间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那样的答案。
“没什么,一家菜馆而已。”银尘的语气绝对地言不由衷。
“你饿了?”林绚尘几乎是明知故问,却依然想着开个玩笑让他的心情好一点,但是她失败了。
“想来也是,既然是朝廷的命令,怎么可能还能将那么大个……留在世上?”他的目光穿透了流动的人群,望见了那好运来菜馆曾经的位置。“广兴琴行”的金字招牌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却依旧金光闪闪,仿佛优雅王冠上的千年荣耀,然而银尘知道,五年多前,它还不在那里。
“二十年专业古琴”的谎话,被制成刺眼的红色横幅,堂而皇之地挂起来,仿佛那是什么金科玉律。
“走吧。”银尘的脚步由沉重变得坚定,仿佛他即将踏上的,是征伐另一个哭佛的血战荣耀之路。他傲然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走过赌场,青楼,古瓷店和洗衣房,终于在渐渐远去的鼎沸人声中,登上潘洋城附近的矮山,走入一片彻骨的荒凉。
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