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他们果然是父子。
那男子看过来, 对她露出感激。她好想说, 她不要感激, 她只想要锦儿。可是她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孩子, 他们才是骨血至亲。
“景夫人,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长得本就貌美, 他同是出色的男子,还有他怀中抱着锦儿。不知情的人看过来,还以为是一家三口。
“好。”
几人往旁边走去, 站在一棵红枫树下。秋风一吹,树叶像蝴蝶一样开始起舞。
“请问你是?”
她问道,就算猜出他的身份, 她还是要再确认一遍。不想他还没有回答, 锦儿就抢着说了,“舅母, 这是我爹。”
小家伙像是想起什么, 问道:“爹, 娘呢?”
孩子对生死的概念还有些模糊, 想着爹都能出现, 那么娘一定同样没事。他乌溜溜的瞳仁四下张望着,没有看到记忆中的熟悉身影。
“你娘…她不在了。以后爹陪着你, 好不好?”
檀锦点头,小手更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父子之间天生的血亲, 令她有些动容。想到侯爷说锦儿父亲许诺过不会再娶妻生子, 对眼前的男子高看一眼。她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不舍,就想阻拦别人父子团聚。
“檀…公子要在京中呆多久?”斟酌了一下,她还是叫他檀公子比较好。
“我们会即刻启程。”檀墨言回答她,然后轻声询问怀中的儿子,“锦儿,你和爹等会就回家,好不好?”
这么快?
她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泛红的眼眶,泄露了她的情绪。
檀锦歪着头,看了一眼她。他年纪虽小,却隐约明白即将到来的别离。眼里开始蓄积泪水,扁着嘴。
“锦儿,等你长大一些,爹再带你来看舅舅和舅母,好不好?”
檀锦不知如何回答,“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她肝胆泛苦,跟着泪水涟涟,别过头去,用帕子拼命擦拭着。
“锦儿乖…跟你爹回家吧,以后想舅舅舅母,就来看我们。”
她用尽全力说完,已泪流满面。
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人差点软下去。
身后的人大手一捞,稳稳地托住她的身体。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出色的相貌,无论站在哪里,都能吸引无数的目光。再加上一边出色的檀家父子俩,有些人已经在脑海中依着话本子里的故事,补全了一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他们,打探的眼神不停地往这边瞄。
檀墨言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对他们道,“墨言多谢二位,就此告辞。”
说着,他抱着锦儿走过来做最后的告别。锦儿从怀中探出脑袋,这才看到舅舅也来了。舅舅的威严小家伙是知道的,一下子,锦儿止住哭声,打着哭嗝。
郁云慈擦干泪水,让高氏和喜乐上前,“檀公子,这两位都是平日里侍候锦儿的人,最是妥帖不过。锦儿虽然人小,心思却细。若是贸然换人,怕会不习惯。”
“还是景夫人考虑得周到,这两人我收下,墨言再次谢过。”
檀锦的眼睛看看舅母舅舅,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很快明白了什么。他小嘴又一扁,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
“爹,我们和舅舅舅母住在一起,好吗?”
檀墨言摇着头,“那是舅舅舅母的家,我们不能一直住在那里。爹答应你,以后你想舅舅舅母了,爹让人送你过来。”
“锦儿,你爹说得没错。小孩子都要和父母住在一起,你要是想我们,可以随时来看我们。你记住,以后要听你爹的话…”
再多的,郁云慈已说不下去了。
锦儿的眼睛红肿,鼻头也是红红的,哭泣的模样更让她心疼。
高氏和喜乐各自挽着一个包裹,朝他们夫妻二人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到檀氏父子的身后。檀墨言抱着儿子对他们行礼,再次感谢他们对锦儿的照顾之恩。
别离无声,唯有泪流。
等他们走了,人影再也看不到。郁云慈觉得自己被抽掉魂般,再也支撑不住。她回过头,扑在景修玄的怀中痛哭起来。
“侯爷…我舍不得…舍不得他…”
他双手搂着她,喃喃低语,“我知道。”
两人相拥着,在别人看来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女子窈窕貌美,男子挺拔冷峻,许多香客看过来。有羡慕的,有不屑的。有人开始议论起来,朝这边指指点点。
碍于景修玄一身的气势,没有人敢靠近。
锦儿走了,便是山中的风景再好看,她也没有兴致。她哭了许久,终于止住,抬头看着飘落的枫叶。
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叶子,这是锦儿送刚刚送给她的。
“侯爷,我们回去吧。”
“好。”
回到侯府后,她蔫蔫地坐在靠榻上,什么也不做想,半点都不想动。采青和传画都知道她心情低落,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景修玄坐在她的身边,眼眸低垂。
下人们摆好晚膳,退到外面。
他拉她起身,“吃点东西吧。”
“侯爷,我心里难受。”她说着,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里空了好大一块,自小别人就说我亲缘薄。除了祖母,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锦儿是我在这里最开始亲近的人,你不知道他对我的意义。与其说我救赎了他,不如说他安抚了我的彷徨无依。”
“我们还会与他相见的。”
她摇摇头,泪水滑落,“侯爷,你我都知道,那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总会有那一天的,我保证。”
她环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腹间,痛哭起来。
第二天,她已收拾好心情,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眼底的思念。她会在园子里散步,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蚁穴发呆。
有时她就静静地坐在锦儿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半天。东摸摸,西摸摸,总觉得说不定锦儿就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软糯地唤她舅母。
主子心情不好,下人们都跟着压抑。
满府都是低气压,她知道症结所在,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
秋意渐深,一天凉过一天,树上的落叶掉得更加密集。她站在树底下,仰头看着树顶,耳畔似乎还响着孩子的欢声笑语。
那些与锦儿玩闹的情景,不停地在眼前浮现。他现在到哪里了?他会不会饿,会不会哭?有高氏和喜乐在身边,他应该会很快适应吧。
“汪…汪…”
一声幼狗叫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她一低头,便看到一只洁白的小家伙,在她的脚边,像团棉花糖一样窜来窜去。
这是谁带进来的小狗?
她想着,抬头看到修长的身影。
眼眶一热,“侯爷…”
“这是陇北之地特有的雪狮犬,颇通灵性。”
看着还在她脚边打滚的小东西。她心下感动,挤出一个笑,“侯爷有心了。”
她弯下腰,抱起小狗。
这小狗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铃铛,铃铛用红绳穿着,看起来煞是喜庆。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模样乖顺。
“果然可爱,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夫人取吧。”
她笑了一下,看到树上飘落的树叶,“不如就叫叶子吧。”
这名字听着古怪,不像是狗名字,不过她高兴就好。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带着关切,知道她还没有从离别的伤感中走出来。
“公主殿下…”传画急急地进院子,忙又行着礼,“奴婢见过侯爷…外面来了一个眼生的丫头,说是…匡家的老夫人…带着人上卫家,要给卫小姐验身…”
什么?
匡老夫人是受了何人的挑唆,怎么会带人去卫家闹?卫青英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阵势。
“匡少爷呢?你有没有问?”
“奴婢…问过…匡少爷…在卫家。”
“快备马车。”
事情看来很糟,连庭生都阻止不了,想来匡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所以庭生才让人来请她,是想她去救场。
她吩咐着,一边放下叶子,一边快速回屋照镜,理了理仪容,对景修玄道:“侯爷,我去看看。”
他自是同意,派左四跟去。
卫府里,卫大人不在。
卫青英跪在匡老夫人的面前,面色惨白,浑身不可抑地颤抖着。而匡庭生也陪她跪着,低声向自己的祖母求情。
“祖母,您回去吧。孙儿求您,您若是真要那么做,卫姑娘如何做人,孙儿以后有何面目见人?”
匡老夫人坐在太师椅子,原来严肃的脸色全是愤怒。
她指着卫青英,“好哇,还未进匡家的门,就勾得庭生连祖母都敢忤逆…”
“老夫人,青英没有…”
“你还说没有,我且问你。那日在玉贞观,你可有失清白?你看着我,立刻回答!”匡老夫人怒吼着,一拍桌子。
卫青英浑身一抖,嘴巴发苦,眼神不知觉地看向匡庭生。他摇着头,示意她一定咬死,千万不能承认。
“我问你话,你看庭生做什么?”
匡老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更加的窝火。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不是她,以自己孙子的人品相貌,何愁娶不到更好的姑娘。
匡庭生稳稳心神,道:“祖母,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怎么能随意怀疑卫姑娘的清白?”
“你急着遮掩什么?匡家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子孙?一个失贞的女子,你还当个宝似的护着。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匡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怎么对得起我?”
匡老夫人痛心疾首,她本就不乐意和卫家定亲,偏孙子认了死理,大儿媳妇也在一旁说尽好话,她思量许久,才勉强同意。
哪里想到,这卫家的姑娘,竟然早已清白不在。
“卫姑娘,你若是个知礼的好姑娘,自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老婆子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我能同意你们的亲事,便是对你们卫家没有成见,对你的品性没有不满。可是你若真是失贞之人,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资格嫁给庭生这样的好男儿?”
卫青英死咬着唇,忍着泪水。
在玉贞观发生的事情,是她一直不愿意去回想的遭遇。现在被人无情地戳穿,她觉得像剥光衣服被人鞭笞般,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是啊,她没有资格嫁给任何一个人。但是匡少爷对她有恩,她得报恩哪!
匡老夫人看她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神阴鸷起来,朝婆子们挥手示意。这两个婆子都是从外面请的,都是稳婆。
她们一出手,有没有失贞一验就知。
匡庭生抬起头,直视着匡老夫人,“祖母…都是孙儿不好。卫姑娘确实…那是因为孙儿鲁莽,在山林之中初见卫姑娘,对她一见钟情,情难自控…”
“庭哥儿!”
匡老夫人失声大叫着,牙关紧咬。
卫青英强忍的泪水流下来,看着他。
他用眼神安抚她,又道:“千错万错都是庭生的错,与卫姑娘无关,请祖母责罚!”
将将赶来的郁云慈已听到他说的话,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庭生才十一岁,为何要担起这么多的责任。
这样的说辞,不说她不信,匡老夫人也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就算身量长得高,不见得就能行闺房之事。
“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匡老夫人惊疑起身,朝她行礼。若是以前,她少不得虚扶一把,让老人家莫要弯腰。可是今日心里有气,受了她的全礼。
“匡老夫人,我不知你是听了谁的挑唆来为难自家的孩子。你就不想想,那人存的是什么心思,哪里是盼着匡家好的?你非但不相信自家的孩子,还遂别人的愿,对他们苦苦相逼。要是真逼出个好歹,你后悔莫及!”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卫家姑娘失贞在前,骗婚在后。我匡家为大赵流尽血汗,唯今家中仅余庭生一个男丁。臣妇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只盼庭生能娶一佳媳,和和美美,重新光耀匡家的门楣。”
匡老夫人说着,老眼盈泪。
她确实心里苦。
郁云慈轻叹口气,上前扶她起来,“老夫人的苦处,我知道。但是青英是个好姑娘,而庭生是在你跟前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他能看中的姑娘,必是有过人之处,你说是不是?”
“殿下,卫姑娘的性情臣妇暂且不提,可是她的清白关系着我们匡家…臣妇总不能不管不问吧?”
“问也不是这么个问法,你带着婆子们上门,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替她验身。换成哪家姑娘,都受不了这个羞辱。”
“我若不验,将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匡老夫人哀切着,老脸上的沟壑都像刻上粗的,一道道全是悲苦。
“老夫人,你听我一句劝。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呀听听就是。这世间居心叵测之人何其多,庭生上次秋狩得了陛下的封赏,怕是有人眼红,才无中生事,借此来打压匡家。”
若是她猜得没错,背后兴风作浪之人一定是成冰兰。卫青英的事情,除了他们帮着隐瞒的人,就只剩成冰兰。
她有许多日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如今想起,还是一样的膈应。
“公主殿下,恕臣妇难从命。”
“老夫人,匡家对大赵的牺牲,老天都看在眼里。整个匡家,活在痛苦之中的也不只你一人。你看看你的孙子,他才十一岁,就要肩负起整个家族的命运。他的苦,你知道吗?”
提到自己的孙子,老夫人哪能不心疼。就是因为心疼孙子,她才更想替孙子娶一个身家清白,能帮衬孙子的姑娘。
“殿下,臣妇之所以要验卫家姑娘的身,就是不想委屈自己的孙子…”
匡庭生跪着磕头,“祖母,能娶到卫姑娘,是孙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孙儿不委屈。”
“你个傻孩子…她是不是给你喝迷魂汤了?”
匡老夫人一脸的痛心,看向卫青英的眼神更加的痛恨。都是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明明失身别人,却还缠着她的孙子。
“你…你但凡是顾点脸面,就别缠着庭生吧。”
“老夫人…”卫青英凄楚着,半个字都不能再说。
“孙儿说了,她的清白是毁在孙儿的手上。”
“你个孽障!”匡老夫人举起手边的拐杖,就要朝庭生打去。庭生也不避,那木杖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单薄的背上。
“你怎么不躲啊?”匡老夫人心疼起来,不停地顿着拐杖。
郁云慈只觉得自己眼中全是泪水,最近这几天,她的泪点特别低,一件小事就能惹得她伤心半天。想责怪匡老夫人,话到嘴边又咽下。一个失夫失子的老人,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孙子身上,有什么错?
还有庭生,生为匡家人,背负着那么重的担子。他瘦弱的肩膀还能扛多久?
卫青英呢?
发生那样的事情,身为受害人,还得承受世人的冷眼和羞辱,她何其无辜?
这一切,能怪谁?要怪,只能怪这世道,怪这万恶的男尊女卑。
匡老夫人无声地哭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是那么的失望,那么的痛心。她看着唯一的孙子,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整个厅堂弥漫着伤感,久久不散。
郁云慈轻叹着气,走过去,扶着匡老夫人,“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何不看开些,只要儿孙们开心,其它的又何必去在意。”
“殿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匡老夫人就着她的手起身,一手撑起拐杖,蹒跚出去。经过匡庭生的身边时,她老泪纵横,伤心地问着,“庭哥儿,你告诉祖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匡庭生不能回答自己的祖母,只能愧疚地不停磕头。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无数次,他也这样问过自己。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他知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除非他能站到足够的高处,那么他才敢告诉别人,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郁云慈看了一眼跪着的庭生和卫青英,低声道:“你们起来吧。”
至于那两名稳婆,相信不用她说,匡老夫人也会封住她们的嘴。庭生和卫青英起来,卫青英走到她的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臣女谢谢公主。”
“你是个好姑娘,别人说什么,由得他们去说。你要记住,你没有错,不需要为别人犯的错承受痛苦。”
“殿下…”
卫青英嘴唇嚅着,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无数个夜里,她都在噩梦中惊醒。梦中的道人面目狰狞,他们狞笑着,朝自己扑来。
若不是怕父亲伤心,她真想一死了之。
可是她没有死,有了匡少爷的相护,她觉得再多的艰难都能迈过去。
郁云慈拍拍她的手,再看看匡庭生。“你们要好好的。”
“庭生明白。”
“你…”
余下的话没有说完,郁云慈只觉得天眩地转,眼前一黑。
她能听到庭生的惊呼声,能听见卫青英命人去请大夫的声音,感觉有人把她扶到床上,可是她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很快,她便陷入黑暗之中。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她惊恐地想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突然,远处慢慢现出光亮,她才看清自己站在荒野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前面是大团的雾气,遮住了四周的景致。
荒野的草坡之上,凭空出现一个孩子。
她使劲地睁眼,想看清那孩子的模样,想知道那是不是锦儿。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
那孩子看到她,似乎很欢喜,迈着小腿朝她跑过来。
她听到清脆的童音,回响着。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