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
郁全胜被吴仲林拉着, 脚步虚浮地回到将军府。
府里气氛低迷, 两人才进了垂花门, 便见精心装扮过的郁霜清一脸喜气地过来, 看样子是要出门。
一见两人的模样, 面色瞬间大变, 阴沉下来。
“胜哥儿, 我听你院子里的人说,你一宿未归,这又是去了哪里?”
郁全胜身上沾着的脂粉味混着酒气冲进她的鼻子, 她眉头紧皱,不善地看着吴仲林。这个破落户,成天不务正业, 常在她面前出现, 令人烦不胜为烦。
吴仲林微弓着身体,露出讨好的笑容, “郁大小姐这是要出门吗?”
郁霜清正眼不瞧他, 一想到将来要嫁给他就满心的恼怒。他偏生还不自觉, 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把胜哥儿哄得团团转, 由着他天天往将军府里跑。
“我要去何处,吴公子也要管吗?”
“小生不敢。”吴仲林忙低下头, 再也不敢多瞧她一眼。
她冷哼着,算他识相。脚步不停, 从他们身边经过。随着香风拂过, 吴仲林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家闺秀身上的香气就是比勾栏那些女子的好闻,清雅淡然。
就不知将来上手,是不是也比那些风尘女子多些雅趣。
这娘们现在无论多横,最后还不得乖乖进他吴家的门。他就不信,以后成了他的人,她还敢朝自己甩脸子!
郁霜清寒着一张脸,带着丫头出了门,乘轿一路前往京中最热闹的街市。前两日,她就与方恬雪约好,要去珍珑阁挑选首饰。
方恬雪比她早一步到达,神色淡淡的。
若不是碍着表姐妹的关系,她是真不愿意赴郁霜清的约。头两次对方相邀,她都找借口推拒。凡事不能再三,郁霜清第三次相请,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推。
母亲说过,小姑心术不正,这位表姐最肖小姑,看着教养不错,实则与小姑一样,满肚子的歪心思。
加上将军府前段时间闹出的事情,虽然被压下去,可表姐胸前有红痣的事情,一直在腌臜之人的口中流传着。
每每听到,她都面红耳赤,恨不得撇清关系。
郁霜清熟门熟路地进门,径直上了二楼。
方恬雪收起思绪,迎上前去。
珍珑阁是京中最大的珠宝首饰铺子,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都爱结伴来阁中挑选中意的首饰。
郁霜清和方恬雪姐妹是阁中的常客,一个将军府嫡女,一个侯府嫡女,论身份皆算得上贵女。
然而最近一段时日,郁霜清较少出门,已有许久没有来逛。阁中的掌柜见她进门,眼神闪了一下。
连带着二楼另一边的两位夫人也跟着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恬雪表妹。”
郁霜清走近方恬雪,亲热地挽起对方的胳膊。方才出门时遇到吴仲林而产生的恼怒渐渐压下去。
方恬雪不着痕迹地抽开手臂,指了一指不远处的柜阁。“表姐,听掌柜说最近新制了一批首饰,我们过去看看吧。”
郁霜清立马被柜阁中的光芒吸引过去,错过对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珍珑阁里的首饰一向精美,将军府与广昌侯府都不算底蕴深厚的人家。表姐妹二人常来阁中逛,却时常是看得多,买的少。
此次亦不例外。
郁霜的眼睛紧紧盯着一个雕花锦盒,盒内的黑绒缎布上,摆放着一套红宝石头面。造型精致,镂金流光溢彩,宝石宝润透亮。
她有些意动,若是那死丫头没有把嫁妆要走,或许她还能咬牙让掌柜给自己包起来。
如今,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越是想着,心中越是不忿。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死丫头一人占去?
“掌柜的,把这套头面给我包起来!”
随着一道声音响起,只见掌柜忙笑吟呤地行礼,命伙计把那套红宝石头面收起。
郁霜清回过头,就看到红衣张扬的程绮罗。
程绮罗一手还拿着马鞭,大红的衣裙,高筒的骑马长靴。意气风发且神态傲然,她眼角微挑着,像是在街边随意买一个小玩艺儿。
如此大手笔让郁霜清红了眼,心里越发的怨恨。
方恬雪见过礼,笑道:“今日倒是赶巧,不想在此地碰到程八小姐。”
“确实是巧。”
程八昂着头,似乎并不愿意与她们套近乎。
京中人都知道,不光是方成两家不对付,其实方程两家也是不对付的。程八性子直,不懂掩饰,见到她们自是不会亲热。
方恬雪并没有生气,程八一直是这样的性子,早就见惯不惯。
郁霜清就不一样了,以前他们将军府还太平时,因着父亲与程家的交情,程八对她还算有些好脸色。
莫非程八是因为那些事情…所以才看轻自己?
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程八小姐,您喜着红色,这套红宝石头面与您再是相配不过。”
程八听到她的话,轻哼一声,“那是自然,我不比郁姑娘你自带红珠…”
郁霜清轰然色变,她没有想到程八会说这样的话。什么红珠,不就是暗指她身上的红痣。怎么会?程八怎么会如此羞辱自己,半点面子不给。
以前,程八虽然不喜她,好歹还有给几分面子。京中从不缺好事之人,尤其是程八对锦安侯的心思。
早有人把她一直肖想锦安侯,不惜陷害自己亲妹妹的事情告诉了程八。
对于任何肖想锦安侯的女子,程八都不可能有好脸色,尤其还是郁霜清这样的令人不齿的行为。
“程八小姐,霜清一直敬重你,你为何……”
“我为何这样?本小姐性子直,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最是看不惯别人耍手段,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我若是郁姑娘,早就臊得闭门不出,哪里还敢招摇过市,不知廉耻地出门晃荡。”
此时小二已将头面包好,双手呈上来。
程八一把接过,丢下一句记在司马府账上的话,人已潇洒出门。
留下羞愤的郁霜清与一脸尴尬的方恬雪,原本就看热闹的两位夫人开始窃窃私语,朝她们指指点点。
方恬雪拉着郁霜清,小声道:“表姐,我们回去吧。”
郁霜清一把甩开她,“怎么?你也嫌我丢了你的脸?”
“没有的事,那件事情错不在你,都是钟山伯府的五公子酒后失言。好在你将来要嫁给他,倒也不用太过在意。”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郁霜清吼道,瞥见铺子里掌柜伙计,生生把那满腔的怨言咽下去。
她掩着面,狂奔出去。
一坐进轿子中,急命轿夫赶紧回府。
不想在门口,正碰到走出来的吴仲林。所有的怨恨全部都涌上心头,她不管不顾地对着他大声怒斥。
“你怎么如此不知趣?你以为天天死乞白赖地巴着我们郁家,我就能嫁给你吗?你也不好好思量思量,你们吴家是什么身份,我们郁家是什么身份,你居然痴心妄想,想让我嫁进伯府,简直是做梦!”
吴仲林眼底划过狠色,脸上却是羞愧难当。
“郁大小姐,小生知道您委屈。您放心,小生既然毁了你的清白,就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除了小生,放眼京中,可还有人愿意娶您为妻?”
他姿态放得低,郁霜清却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嘲讽。
“你满口胡言!就算是订过亲,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怒不可遏,愤然进府。
不想,他突然伸出一脚,她来不及收回腿,一下子跌在地上。
“郁大小姐,你可有伤着?”
吴仲林急忙扶住她,在她耳畔低语,“真当自己是天仙圣女,满京的乞丐都知道你胸上长着红痣。若不是我可怜你,只怕你就要与那些下贱人天天滚草垛子。到时候,你这一身皮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面色煞白,看到他嘴角毫不掩饰的残忍,打了一个寒颤。
而他,在扶她起来后,脸已变化,全是心疼。
“你可有磕到哪里?”
“没…有”郁霜清努力挣开他,慌不择路地跑进府里。
心“咚咚”地跳着,又惊又怒。
那样的男人,她不能嫁!
她一路跑进方氏的院子,方氏正在教训郁全胜。言辞激烈,怒其不争。
郁全胜酒气未醒,姿势不雅地半躺在椅子上,毫无仪态地打着酒嗝。涣散的眼半睁着,不复往日的清明。
方氏两穴“突突”地跳着,胜哥儿这副样子,不用想也知道最近没少流连烟花之地。
为了让儿子能有出息,她不愿意胜哥儿跟着将军舞棒弄剑,一心期盼胜哥儿能走科举入仕。谁知道不过是短短一段日子疏忽,他就沾上不好的习气。
“母亲,您说够了没,说够了儿子要回去歇着…嗝…”
方氏被郁全胜如今的模样气得倒仰,偏生眼下他人未清醒,再是如何喝斥他都听不进去。只把她一颗心像放在火中烤着一般,气到生疼。
“娘…”
郁霜清进来,未语先流泪。
方氏抚额,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原本好好的日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温婉大气的女儿,哪回出门别人不是交口称赞。她一心想把女儿嫁进高门,谁知千般算计,最后竟是要嫁进钟山伯府那个破落户。
还有她的儿子,她不愿意儿子与将军一样做个武夫,执意让他读书。胜哥儿还算争气,在学堂中颇有些才名。
这才几天的功夫,居然学那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还逛窑子。
儿女们不得心,将军也与她离了心。她都不记得将军有多少天没有踏进她的屋子,那几个狐媚子,以前看着还算安份。最近不知怎么的,居然敢和她明着做对,留将军过夜。
郁霜清不知道方氏腹中官司,只觉得自己今日受到莫大的羞辱,满心的怨恨急需得到安抚。
“您答应女儿的事情何时能成?女儿一天也不想再看到别人的白眼,听到别人的明讥暗讽…”
“你可是又听到什么了?”
方氏脸色变了几变,语气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再看一眼瘫坐在椅子上的郁全胜,歪着身子一动不动。细一看去,不想竟然睡觉,还犹自打着鼾声。
如此粗俗的举止,与之前判若两人。
“娘…都怪胜哥儿。您看看他,好的不学,偏要成天与吴仲林那厮混在一起…娘,吴家就是狼窝虎穴,女儿万万不能嫁!”
方氏眉心都是疼的,她何尝不知道吴家破落。
哪里知道那吴五公子看着老实,却原来是带坏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都怪她最近一心扑在将军的身上,天天盯着那几个姨娘,这才忽略了儿子的教养。
“你们几个把少爷扶回去。”
她召来婆子丫头,沉痛地看着满身酒气睡去的儿子。
婆子丫头们一齐使力,把郁全胜扶起来。郁全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扶他的丫头,不满地咕哝,“叫你们妈妈过来…怎么给爷弄…这些个丑玩意儿…”
方氏的脸阴沉得吓人。
下人们不敢耽搁,忙把郁全胜扶出屋。
也难怪郁全胜不满,方氏一直防人防得紧。挑的丫头婆子都是长得极为普通的,就是怕万一有人心存妄想,仗着有姿色爬了郁亮的床。
“娘,您不是说有法子吗?女儿不能再等了,再等只能嫁进吴家。您不知道,那死丫头半点事都没有,听说在侯府里当家做主,连侯爷都对她言听计从。娘…我不甘心,凭什么她能过那样的好日子,而女儿只能躲着不敢出门?”
郁霜清说着,流出痛恨的泪水。
方氏的心也不好受,她被成氏压了那么些年。自打扶正后,她的心里就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她的女儿,一定要踩着成氏的女儿上位。
但凡是那死丫头的东西,以后都是清姐儿的。
就算现在计划出了变故,清姐儿不能取而代之,她也不能容忍那死鬼的女儿过好日子。
恰在此时,有个婆子跑进来,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脸色大变,厉声问道:“当真,没有听错?”
“千真万确,奴婢听得清清楚楚。”
“好,真好!将军可真对得起我!”她喃喃着,眼神慢慢变得阴狠,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缓缓地坐在凳子上。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婆子离开后,郁霜清忙问道。
什么事?
方氏面露嘲讽,将军近日夜夜快活,现在居然敢在白天就歇在楚姨娘的屋子里。还趁着酒兴说什么只要楚姨娘能生下庶子,就抬为平妻的话。
郁亮真当她是死人不成!
还想有孩子,他这辈子都别想!
“母亲无事,你放心,就算你嫁不成景侯爷,那死丫头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当什么侯夫人。”
她的话,暂时安抚了郁霜清。
郁霜清走后,她目光盯着桌上的茶壶杯子,沉思良久。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她才慢慢起身,坐在妆台镜前,仔细地装扮一番,然后出了门。
夜里亥时一刻,正与妾室快活的郁亮猛然一瘫,倒在楚姨娘的身上口吐白沫。等到大夫赶到时,人虽然救下,却是口鼻歪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此症状,极似马上风。
方氏大怒,命人把楚姨娘当场乱棍打死。
送走大夫后,她独自守着郁亮。郁亮眼睁着,嘴里嘟哝,半个字也咬不真切。但他的眼神中有恐惧,有怒火,还有怀疑。
“将军,都是妾身不好,让您遭到楚氏的算计。妾身实在是想不到,她为了争宠,居然给您下虎狼之药。您放心,妾身已将她乱棍打死,您就安心养病吧。”
“呜…呜…”
郁亮心里很急,他虽然身体不能动,可脑子还是清明的。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夜里临去楚姨娘的屋子之前,方氏曾送来参汤。他当时以为方氏刻意讨好,自是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方氏还大度地劝他保重身子,莫要操劳。
他心中得意,看她伏低做小,越发觉得女人不能惯着。
今夜不知是他心情好的缘故,还是参汤确实大补,总之他与楚姨娘在床第之间很是尽兴。直到他越战越勇,根本停不下来,他才觉得有些不妙。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般,一直疯狂地索取。
他心知有异,脑子血气一冲就晕死过去。
醒来后,他就变成现在的模样,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看着坐在床边的方氏,没由来的觉得心惊肉跳。
他是愚笨不聪明,但不是傻子。除了那碗参汤,他找不到第二个可疑的地方。
“呜…呜…”
“将军,妾身知道您难受。可是再难受,您也得忍着。您不能死,您要是一死,清姐儿就要守孝三年。三年花信之期一过,她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还有胜哥儿,明年就要下场,被你一耽搁,必会生生错过年少成名的机会。所以,将军您真的不能死啊!”
郁亮越发的心惊,方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毫无悲痛。
这个妇人…居然如此心毒…
“将军,妾身自愿委身为妾。多年来,一直视将军您为天。为了将军,妾身忍受着成姐姐的磋磨,不知偷偷流过多少泪水。妾身想着,只要将军您怜惜妾身,妾身纵是受再多的苦,也是心值得的。”
方氏看也没看他,像是陷入往事之中,眼神空洞。
“妾身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将军您对妾身的宠爱一辈子都不会变心。为了您,那些欺辱折磨算什么。为什么?您为何要听信别人的话怀疑妾身的清白,除了您,妾身心里装不下任何人。您可知道,这些日子,您天天宿在姨娘们的屋子里,妾身是怎么熬过来的?妾身的心在滴血,心像被绫迟一般,鲜血淋淋…”
“呜…呜…”
方氏见他头摇着,急得满头大汗,温柔一笑。轻轻地抽出帕子,细细地替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您看您,急什么?妾身以后天天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郁亮使劲地抬起腿,无奈不由人,根本起不了身。
他用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她则笑得温婉。
“将军,您是不是饿了,妾身这就亲自去给您准备吃的。”
说完,她优雅地出门,临走前还朝他微微一笑。出门后,她的脸色立马变得哀痛,吩咐下人们好生侍候将军。
“娘,爹怎么样了?”守在门外的郁霜清急急上前相问。
“你爹没事,只是以后都不能再出门…”
不能再出门,那就是站不起来了…
郁霜清想着,略微有些遗憾。若是父亲死了,那她就能以守孝之名,三年不再谈婚论嫁。说不定钟山伯府不想等,会主动退亲。
方氏垂着眼眸,嗓子低哑,“你父亲病倒了,身为出嫁女,理应回来侍疾。”
郁霜清眼睛一亮,心下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