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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川山西峰。君羽墨轲踩着夕阳的余晖,穿过万千花丛,款步来到后山。
  他对梅林不熟,全凭感觉来到这里。
  悬崖边端坐着一人,只远远瞧个背影,他便认出是谁。
  然而,当他走近后,许久未曾起伏的情绪,瞬间在心头掀起巨浪般的波澜。
  上次见面他只是鬓边生出几缕白发,为何几月不见,竟然满头青丝,寸寸如雪。
  君羽墨轲情不自禁的走近,默默站在风兮音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头随风轻扬的白发,心中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像是打翻了调味罐,一瞬间五味杂陈。
  “你,怎么了?”许是过于惊讶,缓沉声音略显轻柔冷淡,面上露着狐疑。
  听到声音,风兮音并未回首,抬眼望着远方,轻轻道了声:“坐。”
  君羽墨轲看了眼他身侧临近悬崖的空地,未有迟疑,轻挽衣摆,席地而坐。
  不得不说风兮音挑选的位置极佳,坐在这里虽面向悬崖,往前半寸即是深渊,但却可以饱览夕阳余晖,放眼望去,无一遮挡。
  除此之外,还能俯瞰樱城。满城樱花,灿如云霞,万里山河,无尽的瑰丽,尽收眼底。
  风兮音也在凝望那城里的烟霞,安静中带着些淡漠的伤痛,那些伤痛并不明显,只在他的眼里游离。
  “头发怎么白了?”君羽墨轲再次深问。
  风兮音淡泊宁静道:“毒物所致。”
  君羽墨轲眸光一动,偏头看他,“九儿身上的毒?”
  时隔月余,又听到那人的名字,风兮音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依旧冷漠到古板。只是终于肯将放空的视线收回,一点一点的聚焦在君羽墨轲脸上。
  他同上次见面没什么区别,头发一如既往的蓬乱,下颌蓄满胡渣,邋遢地像街边的乞儿,毫无当年神气,更无风采可言。可唯独眼睛里恢复了些生机,显得精神也好些了,终不似上回那般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只一眼风兮音便和茯苓一样,瞧出他身体有恙,意简言骇道:“手。”
  君羽墨轲扯了下嘴角,竟没拒绝,依言将手递给他。风兮音从善如流地扣住他腕上,曲指轻轻搭在腕脉上。
  气氛祥和的完全看不出这两人曾一见面便会争锋相对,所有的隔阂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仿佛这才是他们本该有的样子。
  只须臾风兮音便松了手,徐徐垂目望着悬崖下方云雾缥缈的深渊,神情无波无澜,收回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捏紧。
  君羽墨轲在他脸上瞧不出任何异样,便移目去看天边夕阳,“听说我体内的毒素不及九儿一成?”
  风兮音没有直接回答,偏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君羽墨轲凝着他,低声问:“所以九儿身上的毒也解了?”
  风兮音垂眸未语,君羽墨轲微眯了下眼,继续深究,“她还好吗?”
  晚风从悬崖上拂过,拂乱了风兮音一缕白发,也在他眼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半晌无言。
  君羽墨轲脸上略过一丝疑色,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仿佛察觉到他情绪变化,风兮音缓缓抬首,望着被粉色烟云笼罩的城池道:“比以前好。”
  过于清冷的声音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喜无悲,无欲无求,这便是风兮音。
  君羽墨轲松了口气,顿了下,又问:“还和宣于祁在一起?”
  风兮音不语,君羽墨轲便当他默认。
  和宣于祁一起也好,比在梅林更让人放心。
  无言片刻,风兮音忽然问他,“你下契风崖了?”
  “是啊,下去看看。”君羽墨轲静了下,缓缓应道:“不去走她走过的路,如何懂她受过的苦。”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低声道:“那下面真不是人呆的,没有水没有粮食,只有大片的毒丛,大把的野兽,多到数都数不过来。难以想象她居然被困在里面两年,两年啊!你知道她是怎么出来的吗?”
  风兮音偏眸看着君羽墨轲,九歌从不说这些,所以他并不知情。
  君羽墨轲脸上有后悔,有愧疚,更多的是心疼,“她把地底凿穿了。几十丈!没有刀没有剑,没有锥子也铲子,没有任何利器,我都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能把岩石都给掰碎!可是不如此能怎么办?她出不来啊!东面峭壁上到处都是血迹......”
  君羽墨轲红着眼眶,断断续续地道:“她从上面摔下来......摔下来无数次,都爬不上去......师兄,你知道吗?”
  他痛苦地看着风兮音,声音哽咽,“她的轻功,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拿命在练!你可知看到这一切,我有多心痛!恨不得掉下去的人是我,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风兮音不能对君羽墨轲的所闻所见身同感受,但他承受过比这更大的悲痛,他能理解君羽墨轲的痛苦和悔恨,却永远不会有人懂他的绝望。
  无声的递给君羽墨轲一方巾帕,君羽墨轲非但不领情,反而眸露凶光,一脸戒备道:“风兮音,我知道你没死心,你对她还有情,但我不会放手!哪怕我今天晚上被雷劈死了,明天早上暴尸街头,也绝不会把她让给你。”
  风兮音淡淡望着前方,心平气静道:“你想多了。”
  “没想多!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君羽墨轲愤然转身,指向来时的树林,几乎是吼出来的,“林子里哪些树是你种的吧,你实现九儿的愿望,可笑!她只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他目露赤光,死死瞪着风兮音,神色近乎癫狂,“祁少回归故里,故里在哪!无双欢喜出嫁,无双都死了!梅林花开不败,她说的是梅花,你以为随便找几颗木槿海棠就算是花开不败了?!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风兮音眉心微蹙,抬眸看了他一眼,出其不意地扣住他的手腕,君羽墨轲下意识想避开,但身手不及风兮音敏捷,被他迅速钳住脉门抽也抽不出。
  他的脉象十分紊乱,多半是神经衰弱导致情绪失常,风兮音记得他身患旧疾,往他体内输送了一些真气,助他平息心脉中不断翻腾的气血。
  “平心静气。”
  挣扎间,君羽墨轲理智渐渐回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安静下来。
  待到神志渐渐清晰后,才想起刚才的口不择言,“抱歉,一时激愤。”
  话是这么说,语气中却没多少歉意。显然虽不是有意为之,却是心中所想。
  见他恢复平静,风兮音便收了手,轻拢长袖,淡淡道:“无妨。”
  接着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风兮音没有离去的意思,君羽墨轲便也坐着不动。
  他能感觉到,风兮音已经放下心结了。
  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看淡了。现在,他什么都不会和风兮音计较,唯独一件事。
  九儿是他的!
  君羽墨轲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汉玉,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当那用刀锋篆刻出来的字迹从他指尖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时,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愉悦的笑。
  “等母后的孝期过了,我就去找她。”他像是在对风兮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温暖又坚定。
  风兮音心中有根弦微微一颤,默然转头,眸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被他如稀世珍宝般捧在手心的汉玉。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可当目光无意触及玉佩上的一行字时,呼吸一滞,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定住了。
  玉佩上有一行不工整的刻痕,是她的字迹,上书:
  除你之外
  别无他爱
  风兮音怔了好一会儿,方能将胶在那八个字上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挪开,呆呆地望着满世浮华,眼底空荡荡的。
  胸口那颗麻木的心,居然又开始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
  心如死水算了什么,死水也能起涟漪。
  枯枝败叶从来都不是结局,碾作成泥化为尘埃才是最终宿命。
  君羽墨轲该是在宣示什么,有意将落了刻痕的汉玉放在充满阳光的地方,火红的晚霞映在上面,让那行字看起来情深无比,熠熠生辉。
  还有两年,九儿会等他的。
  小心翼翼地将汉玉纳入怀中,紧贴着心口位置,接着偏头去看风兮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和宣于祁在水云山?”
  “走了。”风兮音喃喃地说着,脸上的神情和他的声音一样,虚缈的不真实。
  “去哪了?”
  “属于他们的地方。”风兮音望着渐渐暗淡的苍穹,渺渺茫茫的声音,像是守候了千万年的落寞孤寂。
  “什么意思?”君羽墨轲拧眉,看着他的眼眸里有浓浓的探究,“什么叫属于他们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虽说他从没怀疑过九儿和宣于祁的关系,可他们孤男寡女总是单独在一起,难免叫人多心。
  风兮音该是早有准备,拿起将身边的一个白布锦袋,默默地丢给他。
  君羽墨轲狐疑的打开,里面是一堆碎石,第一眼看不出什么,仔细瞧便能看到碎石上隐隐约约有刻纹。
  他拿一块放在手中辨认了下,愕然道:“这东西怎么会你手上?”
  他给九儿的东西为何会在风兮音手上,还碎成这样
  “她和宣于祁一直在找这些东西,琅琊石碎了,他们也走了。”风兮音语气轻淡,仿佛事不关己。
  君羽墨轲听得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但风兮音从不说谎,他说九儿走了,那就是真的走了。
  可他们去哪了?
  九儿和宣于祁的关系不同寻常,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君羽墨轲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深究,只是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仿佛他们口中所说的人和事,都是凭空冒出的,没有一点痕迹可查。
  “你知道什么?”说完君羽墨轲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唯恐风兮音会故意隐瞒,连忙改口道:“外面全是通缉九儿的文书,师兄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九儿出事,还请告知。”
  风兮音凝神看了他一眼,复又垂眸望向崖底,底下万丈深渊,那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东海之外有北冥,北冥有鲲,南生海棠,溯洄千万里,得上九天。西出七万里,可至昆仑墟,昆仑地转三千六百下,有八玄幽都,方圆二十万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长望,言之灼灼,奈何弦殇,“天地之大,山海之广,皆是未知,区区一介凡人,如何通晓天机!”
  君羽墨轲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地审视他半晌,语调不高却很有力度地问:“你是说,九儿去了海外?”
  “或许吧。”北冥数重天,南海千万里,若能逍遥自在,哪里都好。
  风兮音神情寡淡,似是不想在回答这个问题,望着山川秀丽,一副悟透悲欢的模样。
  君羽墨轲瞪着他,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九儿答应等他三年,为何还要藏起来?
  还有宣于祁,那么惜命的一个人,和他一样不信鬼神不问如来,会舍得抛下一切东渡蓬莱?
  越想越不信。
  君羽墨轲看着风兮音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沉沉笑道:“你若看不惯我,不搭理便是,何必危言耸听。”
  风兮音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显得那么悲怆而无望,“我确实看不惯你。你们是一类人,她喜欢你,用情至深。”
  君羽墨轲瞳眸一缩,蓦然看向风兮音,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眉目间掩映不住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了,“她说的?”
  “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他的师弟,他深爱之人,今生相思难相见,如有来世,但愿重相逢。
  君羽墨轲呆了呆,忽地笑了,视线朦朦胧胧道:“我就知道。”他眼底噙着水色,声音发颤,“一直都知道。”
  夕阳逐渐落下,带走了人世间最后一缕光辉。
  灰蒙苍穹上,波平消雪,月缺沉钩;
  放眼极目处,天高云阔,树渺禽幽;
  十丈崖壁下,山岩陡立,冰棺危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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