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镇上遇故人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原本应该秋高气爽的早晨,却刮着呼啸的北风。
无双牵着马儿在黄河边寻寻觅觅了半年,从中游走到下游,从左岸找到右岸,从沿河小镇,问到河岸大大小小的村庄。
如果刚好碰上黄昏,渔民们满载而归时,会热情地邀请无双去家里做客,几番闲聊之下,深夜里,简陋的茅屋往往会响起几声叹息。
后来,黄河一带的渔民几乎都知道,岸边有个牵着马的红衣女子在寻找她妹妹,听说她妹妹是在六月涨潮时被大水冲走了,找了半年还没放弃,可见姊妹情深。
姐姐也就十七八岁,她妹妹能有多大?
死的人可惜,活的人也可怜。
波澜壮阔的黄河水渐渐平静下来了,两岸出现了高低不平的浅滩,放眼望去,土黄一片。
当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时,冬天就到了。
冬至这天,无双来到一个叫孟津的小镇。
这个镇子她来过几次,是豫州境内非常偏僻的一个地方,一年到头看不到几个外人,民风非常淳朴。
可能是天将欲雪的原因,朴实的街道上没几个人,眼见身上的盘缠不多了,为了省钱,无双只好去镇上的火神庙借住。
一想到火神庙那个四壁皆空的屋子,无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肩上的鼠皮披风,心想,今日冬至,晚上还有可能会下雪,要不找间客栈吧?
一只手牵着马缰,一只手紧紧攥着荷包,伫立在客栈门前良久,终是做不下决定。
身上就这点钱了,住了客栈后,她明天吃什么,无双纠结的想着。
“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双觉得有点熟悉,回头一看,顿时愣了一愣。
“无双姑娘?”楚翊尘显然也有些意外,他和无双只见过几面,由于九歌的关系,倒也没忘,回忆了半晌,才叫出这个不算熟悉的名字。
无双回过神,惭愧地低了低头,有些别扭地喊道:“楚大哥。”
为什么会惭愧,还要从太后刚被救出的哪会儿说起。
楚翊尘曾是无双最敬仰的江湖侠士,可在得知太后被他私自关押了三年之久、又被他废了双腿时,多年的敬仰瞬间转变成不可置信和不能理解。
她对楚翊尘有过一段时间的偏见和蔑视,认为自己看走眼了,此人表里不一,根本不配被称作侠士,但随着九歌坠崖、逸太子的身份公之于众,先前的偏见和蔑视便荡然无存。
宣于祁说的对,她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很多事情她不会去深思,也不喜欢各种猜测推想,她的世界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全凭心情。
就像现在,因为九歌的真实身份,她随之称楚翊尘为大哥。
楚翊尘并不知道无双心中所想,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武林大会的时候,他记得无双是漓儿为数不多的好友,既然如此,那便是他的朋友。
“无双姑娘是路过此地吗?”楚翊尘见无双一身风尘仆仆,再联想到方才的情形,便猜到她可能是囊中羞涩。
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他笑了笑,委婉道:“看天色马上要下雪了,此时赶路也不方便,无双姑娘不如先到我家休整一晚,明日再上路。”
无双神色有些古怪,支支吾吾道:“那个......我还是住客栈吧。”
“这个镇子小,客栈简陋,你一个姑娘住不方便,况且珊儿正怀着身子,让她来看你也不太方便。”
“珊儿?是蓝珊姐姐吗?”无双一愣,震惊地看向楚翊尘,“你说蓝珊姐姐怀孕了?”
“嗯。”楚翊尘点头,想到蓝珊,璀璨的星眸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
“这么快!”无双一脸讶异惊奇,由衷的为蓝珊感到高兴。蓝珊姐姐清苦了十几年,终于如愿以偿地和心上人在一起了。
没过一会儿,无双又有些难受,似是想到什么,眼眶不自觉的红了。
小九和蓝珊姐姐关系最好,之前还不惜花重金为她拍下天蚕衣,如果知道蓝珊姐姐怀孕,怀得还是她大哥的孩子,应该会很开心吧。
无双仰首望天,心中怅惘不已,小九,你在哪里?
你知道吗?你快做姑姑了。
一阵寒风吹过,吹散了无双的青丝,半年的奔波让她成熟了不少,近看,竟多出了一丝沧桑憔悴。
楚翊尘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和无双也不是很熟,简单聊了几句,见无双不再开口,也没话说了。
回去的时候,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无双牵着马儿,心情低落地跟在后面。
小镇的东北角有一座六进宅院,院落位置很僻静,看上去也很普通,占地却极广,在孟津这种小地方,算是大户人家了。
门匾上写着“刘宅”,很常见的姓,无双略一思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自从楚天盟解散后,楚翊尘便隐居于此,杨和天玑等人也住在这里,不为其他,只因这里离北邙山近,方便随时上山祭拜。
北邙山在豫州境内,离孟津也就五十里的样子,早在十几年以前,渊帝下葬没多久,孟津这个小镇就迁来了一批外乡人,而这些外乡人便是楚天盟的旧部。
灵回之巅毁了还有迟云峰,迟云峰暴露了,还有孟津镇。
所谓狡兔三窟,就是这个道理。
蓝珊怀孕有六个多月了,较爱酸食,楚翊尘今天上街便是去为她买酸梅。
看见无双时,蓝珊神情非常惊讶,但也十分欢喜,挺着肚子迎上来,握住了无双的手。
“无双,你怎么有空过来?”
“蓝珊姐姐。”
无双和蓝珊虽然没有跟九歌那么亲近,却也是打小就相识,并不陌生,她看了眼楚翊尘,淡淡笑道:“我路过这里,刚好碰到楚大哥,才知道你在这里。”
事过境迁,故人再见,虽不复往昔,却也欢喜。
蓝珊今日穿了件青色茶花穿蝶长袄,外罩狐皮斗篷,清秀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润,许是怀孕的缘故,看着比以前丰腴了些,眉宇间常年不化的忧愁也被温柔平和取代,瞧着更具风韵了。
只这一眼就能看出,蓝珊在孟津这段日子,应该几十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
与之一对比,无双不由得就想起了九歌,彷徨,忧伤,悲痛,蜂拥而上,下一瞬,眼泪就掉下来了。
楚翊尘来孟津没多久,就把九歌坠崖的前因后果都告诉蓝珊了。
蓝珊初闻这个噩耗时,悲痛交加,几欲昏厥,好在她向来外柔内刚,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没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却强打着精神和楚翊尘一起上了北邙山,立下那座衣冠冢。
见无双突然哭泣,蓝珊转念一想,便猜到原因,她颦了颦眉,轻轻地擦拭着无双脸颊的泪水,柔声安慰道:“无双,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漓儿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为她一直痛苦下去。”
“不!我不相信,小九没有死。”无双擦去眼泪,别过头,语气坚定道。
浓浓的悲伤蔓延。
蓝珊还怀着身孕,楚翊尘担心她受到影响,连忙上前扶住她。蓝珊回头,勉强一笑,示意他别担心。
“无双姑娘,你和漓儿的情谊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很欣慰。”楚翊尘看着无双,凝声道:“没有人愿意相信漓儿死了,我们都不愿相信,契风崖上下,我来来回回找了无数遍,前后几十批人,在黄河边上找半年都没找到一丝线索......事实虽然残忍,却不容我们不相信。”
无双一脸落魄,“可能小九被人救了,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养伤......”
“养伤养了半年,半年都不能对外联络吗?”
“可能......可能那个地方很偏僻,无法跟外面联络......也可能,小九故意躲起来了,不愿被我们找到......”
楚翊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双捂着嘴,低低呜咽出声,“总之我不相信,小九那么聪明,武功那么高,鬼点子有那么多,不可能就这样......就这样......”那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如果你一定要自欺欺人,那就继续找下去吧,找到你愿意相信的那天为止。”楚翊尘叹了口气,叫来一名下人,让他们带无双去客院歇息,好生招待。
蓝珊不忍地看了眼无双,顿了顿,伤怀道:“无双,我们在北邙山帝陵边上,给漓儿立了一座衣冠冢,你如果愿意,可以去看看她。”
无双全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向蓝珊,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像座雕塑般,直直盯了她好半晌,骤然间,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咬着的下唇溢出悲拗哭音:“小九......小九......”
空气忽然寒冷刺骨,原来外面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