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忽静心悄然(1)
一连数日数夜,默延啜皆闭门议事,不见任何人。沈珍珠留意观察,见每隔数个时辰,必有一名回纥兵丁全身装备齐整,往绿洲外行去,便知定是传达默延啜意旨的。以此来看,默延啜正在加紧部署对付叶护,看这形势,虽然默延啜口中不将叶护放在心上,其实十分看重和上心。
默延啜准许沈珍珠与程元振、陈周等人相互走访谈话,毫不受限制。这日三人共同商谈,陈周显然对李豫的踪迹十分着急,连连催促程元振设法一起打听。沈珍珠将那晚默延啜的话转达给二人,程元振倒没说什么,陈周却连声否定:“夫人,夜长梦多,再呆上一两个月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他们回纥内乱,这默延啜必定会胜么?要是败了该当如何?不如我们及早找出太子殿下,有某带路,走出这片沙漠也不成什么问题。”
沈珍珠虽然觉得陈周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一来深信默延啜不会输与叶护,二来确实担心李豫出沙漠后再逢叶护人马或执意去救李婼,于是坚决阻止道:“万万不可,现在形势不明,不能拿殿下性命冒险。”
陈周双目一翻,冷笑道:“夫人此言好怪,当初夫人可是急切切的来救殿下的。何以要救到了,却磨蹭着不准咱们行动。莫非夫人是恋上这里的人,想留在回纥,乐不思蜀了?”
程元振脸色一变,喝斥道:“陈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劝慰沈珍珠道:“夫人切莫动怒,陈大人也是一时失言。”
沈珍珠心中冷笑,若是换作以前,陈周这样说话,她定会大怒翻脸,现在她只是微笑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当初要来回纥是自愿,非为圣旨所迫。如今想留在回纥,也是出自本心,我早已说过,我已不是什么太子妃,你休要拿这个来拘我。”
陈周目瞪口呆:“你,你,你!——”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去。
程元振待陈周走后,方叹息道:“夫人真要留在回纥么?别不是说的气话?”
“你看我说的象气话么?”
程元振依是微有惋惜的模样:“夫人,殿下固然辜负了你。可是,你若这般,可会后悔?”顿一顿,“夫人,这一路某看在眼中:你不是能抛得下殿下的——再说,当年殿下正因为太过在意夫人你,方会这般的怪责怨恨你。这次夫人如此辛苦前来寻觅殿下,正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的绝佳机遇,夫人,你要三思。”
“你错了,”沈珍珠轻轻开口,“我不想与他尽弃前嫌,重归于好。”是啊,她只要他忘记她,当做生命中从未有过她。然而,她又无法接受他的心给予她人。这是多么矛盾啊。
她的心一紧,为何还要想着他,不是要从此真正忘却他,忘却他的情,也忘却他给予她的痛。
她猛然窥见自己深心所想,惊恸于自己的软弱,一时竟然呆住,连程元振何时离开她的房舍没有察觉。
“在发什么呆?”不时何时,默延啜走入室内,随手将弯刀解下放在案上。
“哦,”沈珍珠答应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默延啜却似并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她:“明日我要到特尔里去,那里繁盛热闹,三两天就返回来,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沈珍珠知道他是担心她长期呆在只斤泽中寂寞无趣,说道:“你必是要办要紧的事,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碍着你吧?”
默延啜深深的看着她:“我还是当年那句话,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负累。”见沈珍珠再无异议,便道:“你的汉人服饰还是招眼,得换成回纥装束。”着人替她拿来几套回纥女子服装。
第二日清晨出发时,沈珍珠已择了一套蓝色回纥女装换上。默延啜上下打量,连连点头称好。其实这服装沈珍珠穿着腰身略大,然而默延啜怎是计较这些的人物,只觉面前之人服饰鲜丽,与以往所见大异,又忆及当年初相识时的情形,心中高兴而已。
到特尔里去只有一日许的大漠行程。默延啜仅带数名随从,身着普通服饰,骑马往特尔里去。路上,沈珍珠有些惊诧的问默延啜:“我们来时,不是说到从只斤泽到特尔里还要十天吗?”
默延啜驱马长笑道:“那是普通的人,我们自有捷径。”
沈珍珠策马追上,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搞明白:这只斤泽如此大,怎么会从来没有人发现?”
默延啜见沈珍珠驱马行走沙漠略有吃力,停下马来等她靠近,说道:“你是听平罗遇的人这样说的罢?那是因为,平罗遇所有回纥子民得到先代汗王令谕,毕生为这片只斤泽守口如瓶。至于特尔里的人,——还有其他所有能发现和找到这片只斤泽的,都惟有死路一条!”沈珍珠一惊,悚然住口,听默延啜沉声对她道:“这片只斤泽,是我回纥汗国最大的秘密!你看到的兵丁和顿莫贺,都是自幼在只斤泽长大,他们,和他们的先祖,世世代代为我回纥汗国守护着这里。”顿莫贺,即是那位领头的回纥人。
沈珍珠脸色慢慢变了,默延啜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说道:“你不用害怕。其实这个秘密能保存数百年,已属奇迹。过了这两个月,只斤泽完成它的使命,不会再成为汗国的秘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杀死你的侍从以保守秘密,然而事情未成之前,我必定不会放走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沈珍珠所虑正是此事,低声说道:“我相信你。”
傍晚天近全黑时,他们才赶到特尔里。回纥历代向大唐称臣纳贡,可汗受唐皇帝册封后方被认可,所治诸城也按照大唐制法,设立郡守、县守,特尔里的郡守是叶护的人,故默延啜等只能乔装入城,好在特尔里防守不严,守卫随意查问几句便全都放行。
行路整日,不仅沈珍珠十分劳累,连默延啜也有些疲惫,于是投驿馆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在驿馆早膳时,默延啜对沈珍珠道:“今天天气好,我陪你去逛特尔里的集市。”他身后的随从中有懂得汉语的,一听这话状似着急,却不敢发声说话。沈珍珠看在眼中,说道:“你来特尔里是要办大事的,我在驿馆里等你就好,不必担心。”
默延啜搁下手中大碗,轰的起身:“无妨,办事要在今日晚上。”以目示意数名随从,“他们白天正好作准备。”
特尔里不愧为回纥西北重镇,集市繁华鼎盛:牛、马、骆驼等牲畜交易最为热闹;身着猎装的回纥汉子叫卖着沙狐皮、兔鹘和犬子;普遍回纥百姓多来购买由大唐运至的青白盐,讨价论价;回纥少女三两成伴,选购角磨的饰品,偶尔有一两件金玉的唐饰,价格都贵得咋舌,少女们试戴着,相互嬉笑品评……
默延啜稍作乔装,将帽沿压低,看上去只是一名普遍的中年汉子,沈珍珠也未施任何脂粉,默延啜犹一路兀自笑道:“你除非脸上涂以黑灰,否则走在哪里,都是招人眼目。”说话间,他极为自然的牵过沈珍珠的手,与她并行于集市中。这样看来,他二人便象极一对普通夫妇,旁人对沈珍珠相貌投来的异样目光少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