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儿女抛尸南岳山下

  春风,有如细密而又柔软的梳子,梳走断枝落叶,冷流枯草,五岳独秀的南岳衡山显得一派新绿。蜿蜒北去的湘江,将村村寨寨联为一串,如一条翡翠色的彩带上镶满了颗颗珠宝。
  衡山县店门乡店门村金龙组,就是这千万颗珠宝中的一颗。虽只有一百多亩良田,五六座小山,二三十户人家,却显得玲珑剔透,生机盎然。
  3月29日,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村口走来了身穿铁路制服,肩挎蓝色旅行包的黄冬生。他是金龙组唯一吃国家粮食,拿国家工资,又是在大城市上海工作的人。自然,他是金龙组人的骄傲,也是金龙组人关注的焦点。那红润的脸膛,那机灵的眼睛,那昂首挺胸的神态,哪还像山里人?金龙组真正出了一条金龙呀!去单位上班只几天又回家亲老婆,好快活,好自由啊!
  黄冬生走进他的家,一座虽普通,但收拾得清洁整齐的农家小院,从院里成群的鸡鸭,从菜园里绿油油的蔬菜,就可见小院的主人很会过日子。黄冬生拉开竹编院门,目光投向屋里。妻子罗芝德、儿子黄朝晖、女儿黄玉晖都看见了他,先是一惊,接着一齐迎了上来。很快罗芝德进了灶房,她要弄出可口的饭菜,招待千里迢迢归来的丈夫。她边做饭边想:他为何这么快又回家了?按常理,丈夫归来,做妻子的心情应该是高兴的。她想到他们夫妻每一次团聚,每一次别离的情景,她的心情却忐忑不安。她想问,可又不能直截了当的问。
  这时,儿子黄朝晖噘着嘴,怏怏不乐地走了进来,嘟哝道:“妈妈!爸爸总是偏心,只喜欢妹妹。”
  罗芝德听了这话,心里像被黄蜂螫了一下。她轻声喝道:“你又嚼舌根!你长大了,妹妹还小。什么都跟妹妹争!要讨打啵!”
  黄朝晖手指禾场上,硬硬地顶嘴:“他给妹妹买新衣新裤,为何就没我的份!”
  果真,天真烂漫的黄玉晖站在禾场上,已被黄冬生装扮得焕然一新,蓝色的确良罩衣,青色西服呢裤子,白色运动网球鞋,白皙的脖子和纤细的手腕上,还各挂上了一圈银闪闪的珠子,一朵桔红色的头花束拢满头乌黑柔软的发丝,从上到下,光灼灼,水灵灵。
  罗芝德看着,既高兴,又酸楚,不知用什么话语安慰儿子,忽听丈夫招呼道:
  “朝晖!这是给你买的新衣新裤。快来穿上,让爸爸看看,合身不合身。”
  罗芝德催促道:“快去呀!爸爸喜欢你呢!”
  黄朝晖穿上青色西服呢罩衣,灰色派力司长裤,白色起红条的登山鞋分外健美,分外光彩,那匀称的身段,那方正的脸膛,就像黄冬生脱下的胚子。
  黄冬生望着装束一新的儿子,嘿嘿直笑。
  黄玉晖拍着手,连声说:“哥哥真乖!哥哥真乖!”
  罗芝德看着,听着,心里像装满蜜一样的甜。
  天还未亮,罗芝德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精心擦洗着家里的桌、椅、柜。她没有开灯,生怕惊醒熟睡的男人和儿女。今天天一亮,这些家具就要离开她,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属于她了。
  熹微初露,被擦洗过的衣柜显出鲜红的本色。她伸出鹅蛋脸,紧紧地贴着柜门。
  照男人的决定,房屋委托他的弟弟黄知生看管,衣柜赠送给她的父母。
  天亮了,变卖的家具一件一件被人搬走,金灿灿的稻谷也一担一担被买主担去,她一次次地目送,她一阵阵地心疼。
  末尾,她的哥哥罗凌云,弟弟罗桂望,搬起了那鲜红的衣柜。
  罗芝德一步扑上去,拉住衣柜,说:“莫搬走了,给我留下。”
  在场的人都迷惑不解。
  黄冬生上前抚着妻子瘦削而坚实的肩,柔情地说,“芝德,到了上海,我会心疼你的。”
  “我不去上海。你带着儿女去吧!”
  “你莫蠢!”罗桂望两手一推,放开连珠炮:“进城过日子,人家还想不到呢!你真是有福不晓得享。要是有人接我进城,我跑还来不赢呢。哥哥!走!莫听姐姐的。”
  红衣柜远去了。
  罗芝德张大泪汪汪的眼睛,久久地目送着。她心里暗暗地说:弟弟呀!你哪能理解姐姐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人多,拥挤,耳朵发麻,脑袋发炸,男人、儿子女儿对她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清。难言的滋味在心中涌动,她痛苦极了。她无力睁眼,也不敢睁眼。晕车的人,只有紧闭眼睛,痛苦才会减轻。今天,自从离开家门,登上汽车,她的眼睛就一直紧紧地闭着,除了看南岳山几眼外,再未睁开。
  别人离别故乡,离开亲人,都想多看几眼,多说几句告别的话,这是人之常情。可她不这样,她生怕看到父母那多皱的脸,她生怕看到乡亲们依依惜别的眼睛,她更怕看到夫弟黄知生那复杂的表情。娘家人租了一辆汽车送他们,还用竹篙挑起长长的鞭炮,一路噼噼啪啪地燃放着,送他们出村。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当汽车从南岳山下驶过时,她才睁开眼,投去深情的目光。
  南岳山的清泉,曾滋润她枯竭的心田。那年,因为她没生儿子,黄冬生恨她,怨她。女人最怕得不到男人的理解,最怕受到男人的歧视。她一气之下,躲进了南岳山,两天没吃没喝,她想遇上恶狼,让它把自己吃掉,她想遇上毒蛇,让它把自己咬死。狼和蛇都没有遇到。她要寻找一处高高的悬崖,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那样才轻松,才痛快。她昏倒了,醒过来,一步步地朝悬崖爬去。她口干舌燥,心里像着了火。一股叮咚的清泉从她面前流过,她经不住诱惑,伸出头,张开嘴,吸了又吸,枯裂的心田渐渐滋润。她静静地望着矗入云端的山崖,崖上青松挺立,山鹰盘旋。她陡然觉得这天,这地,这大山,这清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无限的美好。为什么要死去?生命只有一次。别人都十分珍惜,她为什么就不?别人有的,她有!别人能生孩子,她就不信自己不能生。她暗暗祈祷菩萨保佑,让她生个胖小子。
  她回到家,和男人打赌,一年生不出个儿子,她就和他离婚,让他另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了,可她的肚子还不见隆起。那时,黄冬生在上海铁路合肥分局工作,按期回家找她要儿子。她无话回答。但她不甘心,不生儿子究竟是谁的责任?她提出夫妇双方一起到医院检查。结果,是黄冬生的原因。照理,她可以反唇相讥。但她不是那种浅薄、那种狠心的女人。她用最贴心的话语安慰男人,用最好的营养品滋补男人。
  又是一年过去了。
  黄冬生又回家探亲。夜里,黄冬生紧紧地搂着她,说:“看来,靠我是不行了。为了我们将来老了有个依靠,只好请我弟弟帮忙生崽。”
  罗芝德一惊,双手捏成拳头,连连地、狠狠地捶打男人的胸膛,不停地说:“不!不!我不!……”
  男人不再吭声,只顾从上到下地抚摸着她。
  她的手捶累了,泪流干了,渐渐进入了梦乡。突然,她感到男人用力压着自己,力气似乎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她理解,男人求子心切。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箍着男人,尽了做女人、做妻子的完全责任。她累了,顾不上往别的地方想,又进入了梦乡。
  阵阵鸡啼,将她唤醒。
  她睁开眼,天已微亮。
  她穿衣起床,要像每天那样去给男人煎一碗鸡蛋送到床头,这样,才起滋补作用。
  当她下床,给男人捂紧被子时,才发现睡在自己床上的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男人的弟弟黄知生。
  天啦!她又羞又恼。但她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她希望事情这样过去也就算了。女人的心总是善良的。然而,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
  从此,折磨、痛苦,时时伴随着她,使她在精神上,情感上,一刻也得不到愉快和轻松。
  每当这种时候,她只有走进南岳山,任清风,吹拂自己发热的脸颊,借清泉,滋润自己龟裂的心田。大山理解她,青松体贴她,清泉抚慰她,她又回到了家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十几年来,她一直如此。
  如今,她要离别南岳,到一个陌生而充满诱惑力的地方去了。她能不向南岳山投以依依惜别的目光吗?
  车过南岳,她又闭拢了眼睛。她心里难受,脑袋发晕,一阵接一阵地呕吐。她被扶下了汽车,走进了个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地方,哦,这是衡阳火车站。男人催着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所有送行到衡阳的亲戚,趁早转身回去,各人去忙各人的。
  送行的亲人们都走了,这一家四口留在候车室。黄冬生望着妻子,望着儿女,又点燃了一支烟,来回走动着,突然,凶狠狠地将烟头甩到地上,一脚踩灭,对妻子说:“你坐汽车头晕。坐火车也会头晕。今天回金龙,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再走。”
  一听这话,黄朝晖、黄玉晖都噘起了嘴,睁大眼睛望着母亲。她能说什么呢?男人作了决定,她只能服从。
  黄冬生一家又回到了那栋四缝三间的瓦屋里。
  全村人都奇怪。
  可黄冬生逢人就说:“俺全家4月30日去上海。”
  春光虽好,无法挽留。晃眼,十一个日头落去了,到了4月30日。早晨,黄冬生躺在床上迟迟不起来,说是肚子痛。罗芝德给他扯痧,给他敷肚脐眼,给他吃去痛片,都不起作用。他蜷曲在床上,像一只虾公。他哎哟一阵后吩咐,等到他肚子不疼了,5月5日启程去上海。
  5月3日晚饭后,黄冬生对两个孩子说:“走!跟爸爸一起去打扑克。”
  罗芝德劝阻:“让孩子在家看看书,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黄冬生不肯,说:“让孩子跟我一起去,我要是输了钱,他们就会哭,我就趁早放牌。我要是赢了钱,他们就会催我回家,我也有借口离开牌场。”
  罗芝德又像往日一样,违心地依了男人。
  黄朝晖不肯去,并说:“赌博是违法行为。”
  黄冬生眼睛一瞪,冷冷地说:“你不去,怕打啵?”
  黄朝晖生怕父亲不喜欢他,不敢再顶嘴。
  黄玉晖也不愿去,伸着懒腰,喊着要睡觉。
  黄冬生二话不说,拿起手电筒,抱起黄玉晖,直往门外走。
  黄朝晖只好尾随其后。
  一夜过去了,黄家父子三人不见回来。
  又一天过去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
  5月4日下午6时,三个修路民工登上店门村金龙组皮家堰山上采摘乌泡子吃,在茶树中发现两具尸体,男尸呈东西向仰卧,体长120cm,左前额骨有凹陷性磷状骨折,距男尸350cm处,有一具女尸呈南北仰卧,体长99cm。
  尸检表明,死者就是朝晖和玉晖两兄妹,且他杀无疑。
  当听到两个孩子被打死在山上的消息后,罗芝德呆若木鸡,脸上失去了往日动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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