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
淳嘉忙碌到深夜,灯下望去,却丝毫不见疲倦,望过来的目光熠熠明亮,甚至带着平素没有的迫人压力。
永春侯从跨进门就开始战战兢兢,益王到底是自幼出入宫廷,此刻倒还稳得住,如常行礼。
“坐下说罢。”淳嘉也没立刻发作,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随意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永春侯才为他态度暗松口气,听得这话就是一惊!
尚未反应过来,就听益王也是语气平淡:“陛下亲政前就有些怀疑……后来父王去了,臣心里平静了许多,再想起往事,倒是有了许多不一样的发现,拼拼凑凑的,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皇帝叹口气,道:“朕自幼是独子,原本还以为,至少有你这个兄弟的。”
“天子自来都是孤家寡人。”益王笑了一下,“陛下既然已经富有四海,却何必追求事事如意?”
淳嘉也没继续这个话题,他早年或者还是比较需要益王这个兄弟的,因为公襄氏主支凋敝,那会儿他膝下子嗣年纪又小,益王的存在,为他撑起了许多场面。
但如今皇长子已然就藩,于情于理他都不那么需要益王了,此刻随口道了一句,就还是说回正事:“为何怀疑摄政王?”
益王淡声说道:“臣幼年时候,父母情分极好,后来母妃去的突兀,多年来,许多外人都怀疑,乃是为人所害,专门为了给那陆氏让位。”
说到此处,他瞥了眼永春侯,方才继续道,“臣身为人子,自然更加的怀疑此事,这也是臣与父王关系破裂的开端。但渐渐长大,臣却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因为父王若是为了图谋大事,舍弃结发之妻,何以就娶了个陆氏便罢手?”
像淳嘉,当年亲政之后,可是一举纳了殷氏、孟氏、洛氏、欧阳氏这几家的女孩子入宫,且给予高位,这才是正儿八经联姻的样子。
哪有换个妻子就不了了之的道理?
“何况父王平素举动也不像是迷恋陆氏。”
“要说看重前清平侯……”益王讥讽的笑了笑,“前清平侯又不是陆氏那样鼠目寸光的主儿,他以宦官的出身,得封侯爵,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才干与魄力。既然如此,会为了让自己的义女独宠,阻拦父王联姻诸多高门?要知道,他作为父王后头的岳父,与父王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王不能得到高门的支持与协助,以至于功败垂成,对他有什么好处?”
“纵观先帝驾崩,母妃去世之后,父王看似野心勃勃,对帝位势在必得,可真正却没做出过几件符合他野心的事情。”
“而父王就算本身志大才疏,来萃苑设下多年,至于一个明事理的人都没有?”
“退一万步来讲,不提那些陆陆续续招揽上门的参差不齐的宾客了,就说前清平侯,如果真的尽心尽力辅佐父王,父王对其一向也还敬重……却还是让父王碌碌一生,一无所获,一事无成,那,也未免太对不起先帝专门册封的爵位了。”
益王这会儿没看永春侯,却还是提到了这个弟弟,“……而且父王这些年来对臣每况愈下,却没有给他跟陆氏所出的幼子该有的体面与栽培,反而将其藏在后宅,别说外人,连宫闱之中都无法得见。那会儿臣还是年轻,难免气盛,光顾着嫉恨愤怒,始终没能想到真相上去。”
他默然片刻,轻声说道,“陛下,前清平侯……那陆春草,其实根本不是孝宗所遗之人,而是,神宗先帝的人,对么?”
一直没说话的永春侯猛然抬头!
却见天子与益王都是一脸平静,淳嘉眸色沉沉的看了眼益王,缓声说道:“朕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继续,“朕虽然是先帝嗣子,但毕竟束发之后才从扶阳郡来帝京,这些往事,朕从来不清楚。”
“那陛下当初就没对父王的举动起过疑心?”益王眯起眼,“还是您觉得,父王就合该蠢笨至此?”
天子思索了会儿,说道:“朕诸事缠身,其实并没有多少辰光去揣测摄政王的想法与行事,是否合理。”
他光想着怎么干掉这个便宜皇叔,自己大展拳脚了。
而且,就像皇帝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十五岁才从扶阳郡过来登基的,对于公襄氏的主支成员的过往并不了解。
甚至格格不入。
故此公襄若寄的举动虽然很多时候颇为矛盾,难以解释,甚至连云风篁都私下里提出来过好多质疑,然而皇帝不免觉得,可能这位便宜皇叔就是如此不堪造就?
毕竟摄政王的兄弟,可是以正子嫡孙的身份,被外戚逼得郁郁而终的……
坦白说,皇帝心里一直觉得,孝宗兄弟俩的心机城府资质,都不怎么样。
“当初戚九麓投奔来萃苑。”益王默然了一下,继续说道,“臣非常看重他,父王对他也十分礼遇……但没多久,他就被打发去了定北军中。当时里里外外都以为,他是摄政王府安排进定北军的棋子。但实际上,从此以后,王府根本就没有正儿八经的拿捏过他。与其说是往军中安插耳目,还不如说是专门给有为青年一个合适的去处。”
“臣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只是……”
“这事儿太大了,若非茂王捅出来,臣虽然疑虑重重,却也不敢去想这真相的。”
淳嘉认可:“朕也没想到会这样。”
兄弟相对沉默了片刻,益王喟叹出声:“但茂王还是太低估陛下了。”
“区区一个远支藩王,这些年来趁着主支人丁单薄无暇他顾,不知道做了多少贪赃枉法之事。”淳嘉不在意的说道,“此番有苦主闹到御前,朕原本念他到底是宗亲,打算私下里处置了,谁知道他狼子野心,倒是反过来污蔑主支……这等人朕自不会留。”
随口给茂王泼了一堆脏水,也算是给臣下定好了接下来的处置方向,他盯着益王看了片刻,到底叹口气:“夜深了,你们且回去安置罢。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陛下!”永春侯不由愕然,他刚刚听益王爽快承认时,还以为必定完了?
倒是益王,闻言并不见喜色,只淡淡说了声谢陛下,也就欠身告退了。
出了门,被山风一吹,激动的永春侯才回过神来:淳嘉态度温和的诛灭合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今茂王还没解决,舆论尚未平复,若是他们这两个摄政王骨血立刻出了岔子,那岂不是帮茂王证明了他们的血脉有问题?
淳嘉是以孝宗嗣子身份上位的,虽然他如今帝位很是稳固,可大义名分这种事情,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有时候却无可替代。
但凡能死不承认,能否认成功,淳嘉于情于理,都会坚持到底的。
所以,皇帝还认他们是兄弟,可能也就是认他们是兄弟而已。
等风头过后,天子有八百种方式让他们死的迅迅速速,或者痛苦无比,以发泄公襄氏富贵被窃据多年的愤怒。
但实际上醒心堂中的淳嘉没多少愤怒,不过也没花费什么心思去百味陈杂,而是问近侍:“皇祖母还是不肯见朕?”
“……回陛下的话,太皇太后的居处如今放了好多火油。”近侍颇为无奈,“都是方才太皇太后的侍者亲自去要的,底下人虽然不明所以,但没得陛下、娘娘吩咐,也不敢回绝。这会儿太皇太后的侍者就守在外头,说是奉太皇太后命,未得太皇太后准许,任何人强闯,他们便立刻点燃火油。”
太皇太后这是铁了心不想跟帝后对质。
淳嘉皱了下眉,道:“关于神宗血脉之事,皇祖母竟然也没什么说的么?”
近侍不敢作声。
“罢了。”淳嘉叹口气,喃喃说道,“朕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孝宗被纪氏百般欺凌,皇祖母却还是袖手旁观了。”
因为根本不是亲儿子,那当然没有娘家亲近。
倒是纪晟……
这个被认为对不住孝宗厚爱的前母后皇太后,可能反而才是站在孝宗那边的。
“只是为何纪氏与皇祖母,还是让孝宗生下来三位帝女?”淳嘉觉得整个事情,其实还是有很多疑点,孝宗不是公襄氏血脉,神宗传位给他,不过是为了掩护自己不能生育的秘密。
而为了确保皇位在他孙儿的这一辈时,能够归还公襄氏的血脉,孝宗必然是要绝嗣的。
那三个帝女又有什么好存在的呢?
如果孝宗从头到尾一个孩子都没有,他自己不急,群臣都会催着他想办法搞个嗣子了。
倒是三位帝女的存在,让不明真相的臣子们抱着一丝幻想,就是没准下个就是皇子呢?
皇帝皱皱眉,难道这就是孝宗的打算?
联想孝宗驾崩前,一度想方设法想立皇太弟,他有些玩味的勾了勾嘴角。
思忖片刻,淳嘉吩咐道:“将皇祖母那边的情况告知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