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全非
第一百九十六章
淳嘉正襟危坐,足足好半晌,都没说话。
他说不出话。
良久,天子才沉声道:“你……罢了,朕如今,只问你一句话。”
云风篁语气悠闲:“陛下请说。”
淳嘉合上眼:“若是你当初未曾进宫,而是嫁了戚九麓,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对你的一切好,都是你应得的?”
“陛下。”云风篁闻言,笑了起来,神情之间颇有些嘲讽,她想起来自己初入宫闱时的不懂事,听着皇帝的承诺,就真的想什么说什么,以至于之后不得不撒更多的谎言来搪塞他。
于是就有了想方设法补贴娘家,有了对女儿份的遗憾,有了……
那时候主意一个接一个,但也是真的怕。
怕他呷醋生出芥蒂来,不再宠爱偏袒她了,她要怎么办呢?
怕他一直惦记着耿耿于怀,她还年轻美貌的时候,兴许天子还不会多想多思,但过些年之后,色衰爱驰了,又或者,宫里来了新人,比她更美貌更会来事,天子移情别恋,那么曾经肆无忌惮的种种,都将成为她的催命符。
怕他信以为真,私下里对戚九麓下毒手……
这份惧怕让她在漫长的岁月里下意识的收敛起来,进行了无数的伪装。
时隔多年,皇帝再次提到那个一度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名字,已经做好迎接任何准备的云风篁,反倒是心平气和了,“陛下,戚九麓的出身,或者在您,在帝京任何名门望族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但在北地,戚氏还是很有威望的。您该不会觉得,这样的人家,会将自己的宗子,栽培得浅薄到会喜欢一个毫无规矩、不孝不悌、除却美貌之外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女孩子罢?”
她淡淡说道,“陛下该知道,当年在北地,妾身可是所有闺秀的楷模。”
淳嘉哂道:“那不过是令堂给你张扬的声名。”
“但至少妾身在场面上担当得起这评价。”云风篁一点儿没觉得羞愧,“而且这样的手笔,寻常人或者不懂,高门大户谁心里没数?戚氏家主也是愿意认可妾身的才貌品行的……可陛下觉得,妾身的才貌品行如何呢?”
“……”皇帝默然片刻,倒是有些释然,“所以你在戚九麓跟前,也是装的么?”
云风篁坦然自若道:“若不然,就算他当时年少不懂事,戚氏家主又不傻,怎么会容忍冢妇人选肆无忌惮?做儿女的,当局者迷,尤其是少年时候,只要是喜欢,往往不管不顾,也还罢了。但做父母的过来人,可没有一个糊涂的,谁不希望别人家的子嗣,要么贤良淑德,要么敦厚可靠,总之要让自己的血脉占足了便宜的,那才是良配。”
戚氏家主是知道她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贤淑以及克己让人的,但也的确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将戚九麓掌握在手心,言听计从,不然只怕不出谢风鬟那事儿,也会悔婚。
毕竟人家给儿子千挑万选的,只是想找个贤惠且能生的儿媳妇,辅佐儿子往后振兴门庭,可不是为了给谢氏女栽培个可心的二十四孝夫婿!
云风篁少年时候,兴许还有着怨言,有着不甘与不满,但如今自己都是有儿媳妇的人了,倒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她给秦王选妃,与教导昭庆,那绝对是不一样的。
秦王妃越贤惠越好,昭庆么,还是霸道些的让人放心。
不管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为了孩子们本身好,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占便宜的永远是自己的血脉?
淳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装了这许多年……不累么?”
云风篁不禁失笑,反问:“陛下亲政以来,日理万机,不累么?”
不等皇帝回答,她已经继续道,“陛下定然是不累的,甚至这些年来,越发的少到后宫,陛下也是甘之如饴。毕竟,这天下是您的天下,您为了自己的基业呕心沥血,乃是分内之事,哪里有什么难受的呢?”
“尤其国朝在您的用心之下,蒸蒸日上,您心中的抱负日渐实现,就更加不觉得累了,是吧?”
她朝后靠了靠,悠然自得的说道,“其实妾身也是差不多,妾身的装模作样虽然很需要费心,可是效果也很好啊!当年妾身还是乡绅之女时,戚九麓是妾身所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夫婿人选,北地多少人家的女孩子看着,就是妾身的姐妹们,年岁仿佛的,觊觎的也不在少数,可最终呢,这个人选还是落在了妾身手里!不但如此,当时可多得是人嫉恨妾身,巴不得妾身不得戚九麓喜爱,最好被戚九麓厌弃才好。”
“然而妾身与他青梅竹马,除却起初被他冷淡过几次外,之后,便被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甚至当年解除婚约时,他宁可背弃家族也要选择妾身呢。”
“后来进了宫,陛下何尝不是差不多?”
“起初欲置妾身于死地,后来啊,哪怕慈母皇太后震怒,您还是想护着妾身的。”
“这样的成就感,虽然无法跟陛下执掌万里河山相比,但在如今这世道,在诸多女子当中,也算是足以自傲了,不是么?”
云风篁慢条斯理的说道,“妾身觉得很开心,很充实,完全不累。”
不但不累,甚至如今事败了,回想起来,都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说累的,那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毕竟装模作样若是没有回报,自觉像个小丑,那才叫心累呢。
似她这样,收获无数好处,乃至于未来史书都会记载一两笔的程度的,累什么?
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没她这地位待遇。
淳嘉看着她,良久才道:“所以,你当年没跟戚九麓走,是觉得,他地位权势不如朕,能给你的,不够多?”
“也不全是……”云风篁沉吟了下,道,“其实……”
“就是说,大部分原因,便是他地位权势不足?”淳嘉打断她的话,点着头,“说穿了,就是你趋炎附势?”
云风篁思索片刻,吃惊道:“就算如此,难道陛下也要跟妾身生气?妾身记得,当年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好像同您说过,若是您亲政失败,妾身大不了依仗其时的年少美貌,再去寻个靠山……?妾身从来没说过自己三贞九烈罢?”
淳嘉平静的注视着她,柔声提醒:“这话,你可能私下想过很多次,但你没跟朕说过。”
“……”云风篁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妾身其实就是说说而已。”
“如此说来,你前些日子说,若是朕去了,你便与朕一起,也是说说而已?”淳嘉端起茶水呷了口,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他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但皇帝没介意,甚至觉得,这会儿正需要一盏冰冰凉的凉茶,来浇灭些许心头的怒火。
不然他真的很想挽起袖子,亲自抽云风篁一顿。
云风篁这次反应非常迅速:“自然不是,妾身这辈子就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不想受什么委屈,这些年来,在您手里讨生活也还罢了,太子区区一个晚辈,凭什么?!”
“是么?”皇帝不置可否,仰头想了会儿,方道,“此番诸家联手弹劾你,铁证如山,来势汹汹,你说,朕该怎么办?”
云风篁笑了笑:“陛下英明神武,这样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妾身献丑?再说了,妾身戴罪之身,哪里够资格指手画脚呢?”
皇帝看着她,神色有些莫名:“这会儿倒觉得自己戴罪之身了?刚刚不是说,你没错?”
“妾身当然觉得自己没错,但陛下也好,群臣也罢,包括诸后妃皇嗣在里头,只怕没几个人觉得妾身没错罢。”云风篁坦然说道,“故此这么说了,好歹显得妾身恭敬些。”
“你还会在乎恭敬么?”淳嘉语气嘲讽,“你若是心里但凡有点儿恭敬……”
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缓缓起了身,“十几年相依相伴,原本以为彼此早就了如指掌,今日方知你非你,朕非朕……早已面目全非!”
天子没再讲什么,就此转身离开。
出殿门时他似乎脚步踉跄了下,但谁知道呢?兴许是走太快了?
云风篁漫不经心的想着,她没送他,只给自己又斟了盏茶水,浅啜着,一口,又一口。
最终,将空了的茶碗轻轻搁回案上,唤入侍者:“伺候本宫更衣。”
见清人去取最华贵的那一匣子首饰,却摇头,“换些轻便的过来,那些应该往后都不怎么用得上了。”
清人一惊:“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