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兄(上)
伊杏恩连忙膝行上前,扯住云风篁的裙角声泪俱下:“娘娘说的哪里话?自来生恩没有养恩大。妾身蒙娘娘提携,方才有伺候陛下的机会,又是在娘娘的庇护下,才生下两位皇女殿下。若无娘娘,妾身慢说封妃了,怕是尸骨都不知道在何处!两位皇女,论起来都是娘娘一番辛苦才有的,却与妾身有什么关系呢?再者,求娘娘饶恕,当年……当年妾身不但做了亏心事儿,也是说了亏心话:妾身曾言,妾身想知道昭庆公主殿下的近况,方才收买宫人。”
“但实际上,妾身只是迟迟未再有孕,这才起了龌龊心思,想多关注公主殿下。”
“后来有了七皇女,妾身……妾身这些日子,竟然从来没想过公主殿下!”
云风篁似笑非笑的,也不戳穿她这话里的破绽,只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贵妃越好说话,伊杏恩越担心她有了亲生骨肉之后,不把养子养女当回事。
虽然里里外外都说贵妃做妃子心狠手辣,对膝下儿女却爱怜万分。
哪怕跟贵妃关系不怎么样的皇后,也觉得贵妃挺宠孩子的。
但伊杏恩作为云风篁的嫡系,从进宫起就侍奉着这位主儿,却觉得贵妃压根不是传闻中这样的。
云风篁平时可能的确宠溺膝下子嗣,但关键时刻,只看宫变那晚的举动就知道,她仍旧是利益为先。
想想看吧,绚晴宫如今的诸皇嗣,皇子们且不说,这年头儿子天然比女儿高一头。
昭庆公主的为人,伊杏恩也清楚,因为自幼深得宠爱,很有些娇纵任性。
因为是云风篁名下头一个孩子,又很受淳嘉喜欢。
早先也还罢了,云风篁就算心里不是真心实意的疼爱她,冲着她得皇帝的重视这一点,应该也不会故意亏待。
可是前不久,历经靖妃、前淑妃、前贤妃的二皇女,也来给贵妃做女儿了!
这位皇次女别看不起眼,但从她当年摆了靖妃前淑妃一道的手段来看,可不是善茬!
尽管伊杏恩心里清楚,二皇女这点水准是瞒不过云风篁的,可架不住人家云风篁乐意被骗啊。
至于说云风篁为什么被骗……
想想看吧,都不是亲生的女儿,昭庆公主娇纵任性且霸道,处处需要云风篁去哄着劝着陪着捧着她;反观二皇女呢?看似默默无闻,但若是没有几分哄大人高兴的本事,当年前贤妃会为了她,怼上靖妃、前淑妃,死活将人要过去?
原本昭庆毕竟是从落地就被云风篁抚养长大的,感情自然比二皇女深刻。
可是如今贵妃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晋王,就算不至于一下子将养子养女撇开,到底也会大大冲淡对他们的真心实意。
这时候再来一个二皇女这种有心计会哄人的孩子……
这要是换了伊杏恩自己,她也忍不住更偏向二皇女啊!
反正俩孩子都不是亲生骨肉,那当然是谁让她开心她疼谁。
伊杏恩越想越觉得昭庆地位岌岌可危,偏生昭庆自己显然不觉得,否则也不至于在晋王都满周了几个月了还这样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云风篁给予的宠爱,甚至试图索取更多。
“妾身出身鄙陋,若非娘娘不嫌弃,妾身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她急速的思索了下,觉得自己哪怕看到了昭庆的危机,也无计可施。
且不说昭庆现在压根不知道她才是生母,就算知道了,对昭庆难道是好事?
从前贵妃自己不能生,能生之后,有段时间膝下也就昭庆一个女儿,还能物以稀为贵。
现在昭庆既不是亲生骨肉,又不是唯一的女儿。
那么这位皇长女还有些什么依仗呢?
除了淳嘉的宠爱外,也就是伊杏恩这个生母了。
但是伊杏恩心里很清楚,皇帝之所以疼长女,不是因为昭庆是头一个女儿,也不是因为昭庆聪慧漂亮,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是贵妃的嗣女。
贵妃能够扶持出一个备受宠爱的昭庆公主,就能扶持出一个备受宠爱的皇次女。
伊杏恩压根没法从昭庆入手,来缓解这女儿失宠的可能。
然而云风篁不会平白无故的召见她,这样考虑的话,自己不好指点昭庆,却能亲自下场,为这女儿做点什么。
当下滔滔不绝的表了一番感激与忠心,见贵妃似笑非笑的,才有些讪讪住口,偷眼看贵妃表情。
贵妃喝着茶,慢条斯理道:“也不必这样紧张,你之所以能够有今日,本宫虽然有着出力,那也是你争气。不然,那许多采女,本宫做什么不抬举别人,就要抬举你?还不是觉得你是个有造化的?”
“妾身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贵妃似笑非笑道,“毕竟,寻常寒门良家子,如那姜氏,能够识俩字,略同句读,就算非常了不得了。倒是你,非但生得国色天香,更是能书善画,连医术都有着涉猎不说,甚至,歌舞也有些造诣……说起来,本宫若非早些日子入宫,只怕今日这贵妃,也轮不着本宫来做?”
话音才落,伊杏恩整个人都几乎瘫软下去!
这倒不是没料到贵妃会旧事重提,而是以为贵妃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是肯定不容自己活下去了。
她惊怖欲死片刻,见贵妃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四肢百骸之中方才有了些力气,寻思着贵妃不管是怎么打算的,至少目前不准备下毒手。
“……娘娘,娘娘这话,妾身……妾身承担不起,妾身怎么敢?”伊杏恩强笑着跪端正了,低声说道,“妾身何德何能……若非娘娘抬举,妾身连妃子都做不得的。”
谦逊片刻,见贵妃但笑不语,她壮着胆子,说道,“只是妾身虽然愚钝,却不敢忘娘娘的大恩大德。”
云风篁眯着眼看她,倏然问:“你究竟是谁家女?”
“妾身因故染病……”伊杏恩张嘴就来,这番话她显然已经熟极而流,只是才开了个头,瞥见贵妃眼神瞬间变得很冷,顿时打个哆嗦,整个人手足无措了片刻,才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回娘娘的话,妾身……出身……出身委实……委实是不堪入耳!”
“嗯?”云风篁一怔,想到某种可能,脸色就古怪起来了,干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杏恩微微侧过头,似不能面对接下来的场面,沙哑着嗓子道:“妾身……妾身原本是被官卖进芝州青楼的,因着年幼时被鸨母认为颇有些天赋,所以一直被深藏楼中,终日教习歌舞技艺,以求长成之后一鸣惊人!谁知道……鸨母才说了要……要将妾身……许与芝州权贵,赶着三州大乱,青楼与权贵都在乱军之中遭遇不测!妾身……侥幸流落在外,因缘巧合,进来宫里。”
“这倒是奇怪了。”云风篁不禁乐了,倾身过去,捏住她下颔,强迫她转过脸来,柔声道,“你说三州大乱,青楼与权贵都遭遇不测,本宫倒是相信。只是你这般月貌花容,本宫看了都动心……”
她轻笑出声,“那些乱军会放过你?”
伊杏恩眼中沁出水光,低声说道:“不敢瞒娘娘,鸨母与权贵之死,都与妾身有些关系。妾身家里,原本也是出过一任县令的,就是妾身的生身之父。只是先父性-子耿直,得罪了上官,被罗织罪名下狱,很快死于狱中!后来没多久,又查出他府库亏空。家中少许家业根本填不满窟窿!妾身有两位兄长,其一自幼出继先父友人,不知所踪;其二便是嫡出的大哥,他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到处奔走给先父喊冤,旋即就莫名暴毙。而妾身与嫡母姨娘也立刻被卖入楼中。之后妾身的嫡母不堪受辱,带着姨娘自-尽了,就留妾身独自在青楼里待着。妾身本来也没什么指望,谁知道后来三州起乱,妾身本来……本来白绫都悬在梁上了,却被人给救了。”
“那人自称受人所托。”
“说是要还先父的恩典,妾身觉得奇怪,故此以死相迫,对方许是怕不好交代,才透露是受了妾身那过继出去的次兄的托付。”
“但他不肯透露次兄的身份名姓,而次兄出继时,妾身年岁太幼,也根本没记住。”
“总之,他将妾身送出芝州,原本打算,给妾身安排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家寄养,回头许个敦厚的丈夫……只是妾身不乐意这么被安排,闻听花鸟使抵达,诓骗他离开,跑了出去。”
顿了顿,她道,“妾身是主动进宫的。”
云风篁眯着眼打量她,缓声说道:“这却是为何?别说你是为了富贵为了地位,若是如此,你这些年也不至于这样温驯听话,哪怕独掌一宫了,也没有主动争宠的意思!”
“……娘娘,知易行难。”伊杏恩沉默片刻,苦笑出声,“不瞒您说,妾身虽然幼时也算官家之后,但毕竟从小就在楼子里,听的看的受的,都是楼子里那一套:趁着年少美貌的时候,想法子笼络个好的,从此藤萝依松枝,终身有托!所以最早的时候,倒是想过凭借相貌在陛下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是,进宫以来看到的,跟想象力的差距太大了。妾身虽然有过痴心妄想,却更知道轻重。若非妾身初入宫闱就冒着得罪元后的风险,选择了给娘娘做宫里人,妾身真的活不到现在。”
“那也未必。”云风篁不以为然道,“那会儿本宫已然崭露头角,诸后妃巴不得你能够后来居上,与本宫分庭抗礼。你若是去了其他人手底下,只怕早就封妃了!”
伊杏恩说道:“也有可能在生下昭庆公主殿下的时候,被去母留子……娘娘,不是每个人都如您这样,在自己生育无望的情况下,还愿意留下嗣子嗣女生母的性命的。”
云风篁饶有兴趣的问:“你为何觉得,本宫会心慈手软?须知道你初入宫闱时,里里外外谁都觉得,本宫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