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路绝
“……如你所言,最可能下毒手,致我谢氏遭此横祸的,的确是昭武伯。”云风篁泪流满面,四肢百骸都是一片冰凉,唯独胸中似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眸色如霜,指甲将掌心掐的一片血肉模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昭武伯此举……他这般做,于皇后于顾氏有何利益?若是前两年也还罢了,皇后的确一度被本宫逼迫得喘不过气来!但这经年以来,本宫对皇后十分恭敬,甚至主动收敛锋芒……昭武伯他……这是逼着本宫跟他不死不休么?!”
底下谢无争闻言,整个人都分明的颤抖了下。
他用力攥了攥拳,蓦然惨笑道:“娘娘,恕臣直言:娘娘固然聪慧非常,但也不可小觑了天下人!顾氏这两年的确颓势渐现,但这主要是他们后继无人。如今当家的,从顾老太爷到昭武伯,又岂是好相与的?容臣说句诛心的话:兴许就是因为娘娘这经年以来,对皇后十分恭敬,还主动收敛锋芒,才叫昭武伯如芒在背,放心不下,故而下此毒手!”
“毕竟娘娘这么做,并非真心实意放弃雄心壮志,不过是效仿陛下当年,韬光养晦,以待良机!”
“原本,陛下纵然定意要立嫡子,归根到底是为了国朝长远考虑,不使后世乱了纲常。”
“陛下真心实意喜欢的,还是娘娘,以及娘娘所出的晋王殿下!”
“所以娘娘若是一贯早先的做派,顾氏也好,皇后也罢,作老实忠厚状,兴许还能等到娘娘犯错,等到前朝后宫都觉得娘娘骄横跋扈,不可委以重任!到时候人心都向着中宫,纵然陛下有所偏袒,也得考虑大局。”
“可是……”
“经年以来,娘娘变了处世之法。”
“非但对皇后恭恭敬敬,对皇子们慈爱有加,甚至还……还通过昭庆公主殿下,从安妃手里救下了一干新人!”
“里里外外固然咸称娘娘贤德,您说,顾氏跟皇后,会怎么想?”
“他们肯定是不信任娘娘的,但陛下信,臣民信……长此以往,皇后的无能必然会彰显出来,甚至不必陛下转换心思,过些年,就有臣子,有百姓,主动提议让您取代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问题是陛下盛宠您,顾氏有这份怀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您一步步的将他们逼入死角,乃至于死局!”
“要知道如今晋王尚且不满周岁,等过些年,晋王殿下长大些了,能够绕膝嬉戏,陛下岂能不格外宠爱?十皇子十二皇子已然到了快能入学的年纪,然而迄今前朝后宫并没有听到他们聪慧果敢之类的传言,可见这两位皇子殿下,资质未必十分出色!”
“然而陛下英明神武,娘娘聪慧机敏,晋王殿下的天赋,岂非更值得期待?”
“站在昭武伯的立场上……”
谢无争说到此处,狠狠抹了把眼泪,哽咽出声,“若是因为娘娘近来对皇后的恭敬就裹足不前,跟坐以待毙有什么两样?!娘娘,臣斗胆,揣测昭武伯此举,就是故意的!不然,以他在北地的能耐,以他在北地的地位,若要遮掩一二,只怕你我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昭武伯就是要籍此逼迫娘娘主动与皇后、与顾氏为敌!”
“如此娘娘没法继续韬光养晦下去……”
“试问就算陛下素来宠爱娘娘,毕竟至今都没有立娘娘为后的打算,若娘娘如今同顾氏翻脸,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如今顾氏只是出现颓势,但两代当家人,顾老太爷跟昭武伯都不是省油的灯,论手段城府,论威望,论权势地位,根本不是顾箴这一代子弟能比的。
再加上皇帝如今立嫡子的心意坚定,对于云风篁所出的晋王,由于相处时间短,感情深厚程度恐怕还不如秦王,这时候云风篁若是强行跟顾氏掰手腕……她要有这个把握,当她喜欢韬光养晦???
但要是给云风篁时间,那可说不定了。
淳嘉此刻理智果断,不因宠爱云风篁而动摇他匡扶社稷、延续公襄氏福祚的心志,等过些年,可不一定还这么想:云风篁才进宫时,他还想杀了她呢,如今又是怎么样?
云风篁非常不愿意相信,但将谢无争的揣测反复推敲,她不得不承认这堂哥的怀疑很有道理。
她要是昭武伯,她也不会给自己这种对手拖时间的机会!
皇后入主庆慈宫的阻碍,原本不在少数,云风篁之外,还有早先被毁诺的几家,一旦顾箴有个三长两短,都有机会掺合一把淳嘉第三位皇后的人选。
然而,殷芄难产身故,欧阳福履跟孟幽漪被云风篁干掉,仅剩的洛寒衣,亲生皇子也夭折在天花里。
环顾六宫,只要云风篁下去了,除非后续新人里出现云风篁第二,不然再也没有谁,能够威胁得了中宫!
如此,后位稳固,也等于东宫稳固,顾氏的前途,也就稳了!
“……你说的对。”云风篁怔忪良久,惨笑出声,眼泪簌簌而下,“是本宫……本宫这两年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太过小觑了旁人……昭武伯……嘿嘿……国朝素来惜爵,那魏氏好歹是大长公主的夫家,当年失去爵位后,迄今百般挣扎,也未能如愿以偿……昭武伯能得伯爵之封,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是本宫大意了……”
“皇后素来优柔寡断又心思愚钝,本宫对付她从来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连带着轻视了昭武伯。”
“全然没想到,犬女未必没有虎父……”
“当年孝宗为纪氏所制,郁郁而终,但孝宗之父,神宗先帝在位时,纪氏何等恭敬乖巧?”
“这次的事情,的确是本宫走差了!”
但问题在于,她不这么做,她还能怎么做?
当初进宫时的局势,就算她肯收敛脾气,做低伏小,袁楝娘会放过她吗?
袁楝娘愿意手下留情,贞熙淑妃都不会答应!
除非她逆来顺受到坐以待毙,否则……她只能张扬。
而张扬到了现在,亲生子有了,太子都议立了一回了,皇帝也明里暗里的示意,让她不要坏了自己对于国朝未来的安排,她……她就算没有野心,也是时候收敛锋芒,免得持续抢了中宫风头了。
再者,她要是继续张扬下去,淳嘉心里岂能没有厌烦?帝宠一旦动摇,对于她这种纯靠皇帝上位的妃子来说,打击是致命的!
云风篁在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岁那一年。
孤独又无助。
甚至她还不能表达出这种孤独与无助,因为并不会引来同情与怜悯,反而是更加不遗余力的打击跟针对。
“娘娘,这不能怨娘娘,娘娘也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家里。”底下谢无争压抑着啜泣道,“要怪,只怪臣这些人无能!别人家父兄都是给家里女孩子做靠山的,谢氏上上下下,仰赖娘娘众多,却……却……方才臣只是怕娘娘不相信,多有失言!还请娘娘不要放在心上,归根到底,是昭武伯不愧是行伍出身,果然歹毒!!!”
“若只是想逼迫娘娘与之敌对,屠戮我谢氏主支男儿也还罢了,老弱妇孺,又济得了什么事?!”
“好些侄儿侄女们尚且不知事,侥幸被家中送出,却……”
“他这是存心要断我谢氏的根啊!!!!”
“若非谢氏还有些许子弟放任在外,如九哥十八哥之流,我谢氏……纵然还有姓氏存世,那也与主支毫无关系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不禁再次放声痛哭!
上头云风篁也是泪水涟涟,她懂得谢无争的痛楚,这堂哥本身因为长公主不能生育,对子嗣格外的纠结。哪怕他不愿意收养侄子为嗣子,可不代表他不在意子侄们。
这般时候,宗族观念深入人心,便是自己子孙满堂,兄弟叔伯膝下荒凉,也是值得牵肠挂肚的。
遑论谢无争至今膝下空虚,最近才从会州接了一堆双胞胎姐妹为长公主排遣寂寞?
“事已至此,娘娘,其他的话,臣也不想多言。”谢无争恸哭片刻,蓦然收了声,膝行上前,低声说道,“只求娘娘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份血海深仇,千万保重!”
“昭武伯既然出此毒计,想必就是存心要刺-激娘娘暴怒之下失去理智!”
“现下陛下立储的心意还在中宫那边,若是娘娘不管不顾的闹起来……恕臣等无能,无法为娘娘分忧,只怕娘娘独木难支,到时候,反而惹了陛下的厌烦!”
“如此……我谢氏的深仇大恨再无报复之日!!!”
云风篁猝然合目。
她这会儿恨不得亲自提了剑,将中宫上下、昭武伯府上下,统统碎尸万段!!!
但……
谢无争说的对。
她不能这么做,甚至,连闹腾的程度,还要看淳嘉的反应来决定。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谢氏遭此横祸前,她的韬光养晦,兴许还能够在大势面前,又或者单纯自己的想法转变,改成认命。
与顾箴相处和睦,日后教导着自己膝下的孩子们,做个恭敬又受礼遇的贤王。
但现在,就算云风篁这边愿意放下仇怨,顾氏能信?
双方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要么她成功为谢氏报仇雪恨,连带东宫之位、庆慈宫之位一并笑纳;要么就是顾箴在家族的护佑下,踩着谢氏与绚晴宫的尸骸血泊,成功笑到最后。
再没有共存的可能。
“……本宫……知道!”云风篁徐徐张开眼,低声道,“二十一哥既然这样劝本宫,想必自己也是心里有数。但九哥他们那边……”
谢无争流着泪接口:“兹事体大,臣根本没敢告诉他们!若是他们有所怀疑,前来询问,臣……也已经决定,进行隐瞒!如今,甚至连十八哥……也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告诉十八哥这很对,十八哥……城府到底欠缺了些,他……若是知道之后,只怕忍不住……”云风篁惨笑道,“这事儿,谢氏上下,暂时,就咱们俩知道罢。至于报仇雪恨,也只能咱们俩来……其他人,还是算了。如此,若是咱们失败了,他们兴许还有一条活路……再怎么说,主支原本人丁兴旺,如今……好歹还有着传承,总是要尽量传下去的。”
兄妹俩都非等闲之辈,尽管悲痛欲绝,却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低声商议了许久的对策。
半晌后,谢无争告退离开,清人等近侍小心翼翼的拥上去服侍,云风篁抿着嘴,有一会儿没说话,尔后,毫无征兆的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