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梁

  次日淳嘉上朝时面色不佳,一干朝臣觑见,自然战战兢兢。
  只是臣子多了,难免有些敢于犯言直谏的。
  这天就有人不顾左右同僚使眼色,坚持出列请求彻查郑具之死。
  理由是郑具虽然是阉人,生前到底是重臣,合家下狱之后,至今也没有正经定罪,却在诏狱里稀里糊涂的没了。
  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的话,一个是坊间难免有所非议,于圣誉不利;第二个就是郑具下狱同宫变有关系,没准他的死是被灭口呢?跟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说不得就能够有所收获;第三个就是郑具好歹是云安长公主的公爹,皇帝素来厚待孝宗骨血,郑氏合族下狱驸马一家却不在其列就是个鲜明的例子。
  那么,长公主的公公说没就没了,天家总不可能就这么无动于衷,继续将郑家上下关着吧?
  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淳嘉原本急着应付了朝会,好去寻贵妃理论,听了这番话,略作沉吟,倒是觉得有道理,遂将速战速决的心思按下,让诸臣商议下,郑具这事儿,该如何解决?
  臣子们迟疑着交换着眼色,主要是吃不准皇帝的态度。
  其实如果郑具是寻常臣子的话,他们还不需要这样犹豫,那肯定是想方设法给郑家人说话的。
  毕竟物伤其类不是?
  关键郑具是宦官,这重身份是不被主流士大夫们所接受的。
  哪怕有些人从前跟郑具关系不错,或者对郑具感观不坏,总也要考虑到自己这么说出来之后,会不会被认为巴结权宦,有碍声名。
  好一会儿,还是翼国公被撺掇着出来头一个发言:“陛下,臣以为彻查郑具之外,是不是先将郑氏老弱妇孺放出来?尤其是那些孩童,就算郑氏私下里做了什么,他们恐怕也是一无所知。正所谓稚子无辜,不若放还家中,再择一二妇人看护,如此既显得陛下仁至义尽,叫郑氏上下感恩戴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是避免伤及无辜。”
  淳嘉哂道:“准了。”
  其实皇帝并不觉得郑氏那些还不懂事的孩童有什么无辜的,当年郑凤棾犯案时年纪也是不大,却何尝对那些百姓手下留情过?当然还懵懂的孩子们料想还不能如此凶残,问题是,在皇帝看来,这些人托生郑氏门庭,自成胎起,衣食住行来自郑具等人,而郑具他们这些年来没少做鱼肉乡里作奸犯科的事儿,那么这些人也是踩着百姓血泪成长的。
  他们既然受了郑具等人的抚育之恩,合该也跟着一起承受郑氏倒台之后的后果才是。
  但既然翼国公开了口,皇帝也不打算为了这么几个孩子驳了云钊面子,也就顺嘴答应了,只是心里惦记着,回头给皇城司暗示下,没道理被郑氏残害过的百姓一个个家破人亡的,郑氏自己的子弟倒是无辜起来了,是吧?
  天子再次在心里确定了自己这么想这么做都是因为他爱民如子,可不是想起来当年郑凤棾案被迫妥协的愤怒。
  臣子们见淳嘉似乎态度松动,接下来也就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发表看法,大抵都是为郑具说话的……这不仅仅是郑凤棽这两日在到处奔走,也是因为郑具跟云安长公主的关系。诸臣揣测皇帝就算不喜欢郑具,不在乎郑具的死活,但冲着云安长公主,也该手下留情不是?
  到底这是孝宗骨血。
  只是淳嘉除了同意让郑氏十岁以下孩童离开诏狱,另外指了俩口碑柔弱的姬妾照拂外,就没其他恩典了。
  皇帝的意思是:“涉及宫变,这般处置已然是朕网开一面,若是还要得寸进尺,往后再有人冲击宫门,是否也该轻描淡写的发落?”
  这下子群臣都不敢作声了。
  虽然大家都觉得郑具又不是失心疯了怎么会蓄意纵容叛军入城还攻打宫城,但这事儿,作为其时禁军大统领的郑具,也的确撇不清责任。
  不管怎么说,皇帝肯将几个稚子放出来,也算全了群臣这些年来跟郑具的一点儿情分了。
  于是在皇帝面色不善的情况下,臣子们没再讨价还价,只商量着派人彻查郑具自-杀经过,确定一下这位权宦到底是真的自己想不开呢还是被人谋害的?
  之后朝会也就散了。
  淳嘉连御书房都没去,直接去了后宫找云风篁。
  结果才进门,看着云风篁颇为吃力的行下礼去,又有些怜惜,亲自伸手扶了把,温言道:“不是说了孕中不必多礼的么?怎还要这样拘束。你才进宫时都没有这样老实过。”
  那会儿的贵妃简直就是新人里的泥石流,礼聘入宫的贵女们别管出身多高贵、在家里时多得宠,到了他跟前,谁不是战战兢兢惶恐了又惶恐?
  采选的良家子就更加不要讲了。
  也就贵妃,皇帝稍微客气点,她就能顺杆子爬。
  弄的淳嘉后来看到她凑上来都心生警惕……
  现在贵妃忽然规矩起来了,天子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太医算的日子快了,让妾身别一直歇着。”云风篁解释道,“再说行个礼也没什么。陛下请想,那些宫嫔怀孕,临盆之前看到后妃,还不是照样要上前请安?也没听说几个人因此伤着磕着的。”
  淳嘉说道:“你这一胎来的不容易,咱们自然要格外谨慎些。”
  云风篁感慨他难得说一次人话,却无意多聊这话题,只笑着问:“陛下,听说今儿个前朝议了前骠骑大将军的事儿?”
  “你这儿消息倒是灵通?”
  “不是妾身消息灵通,是刚刚才有人带了云安长公主的话跟厚礼来,说是长公主为了其夫家的事儿非常的忧愁,这不托付到了妾身跟前,想让妾身帮忙同陛下说说情?”
  淳嘉听了这话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淡淡问:“是谁这样没规矩?朕说过,你如今身子沉重,诸般事情都不要来打扰!”
  “是绵福宫偏殿的宫人,陛下别生气了,吴太嫔是云安长公主殿下的生身之母。这做女儿的遇见了事情,哪有当娘的不陪着操心的道理?”云风篁摇着团扇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左右妾身也没打算掺合,不过含糊敷衍了一番罢了,结果陈兢装模作样去前头打听消息,倒是听说今日朝会正议着郑氏事。可见云安母女也是想多了,毕竟是长公主的夫家,陛下怎么可能一直拖着不处置呢?”
  皇帝哼道:“不过一个郑具死了,倒是这许多人上心!”
  云风篁打量他神情,温言说道:“到底是前骠骑大将军,况且人在诏狱还出了事儿,实在太不像话了!”
  因为想起来前不久孙聿托人求他说情,免得被皇帝撤换,而淳嘉打算用来取代孙聿的人,似乎如今正执掌诏狱,遂又道,“这诏狱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在管着,连郑具这样的要犯都能叫他自己了断了,可见废物的不行!这回陛下对郑具之死似乎不在意也还罢了,若是回头换个需要问口供的要犯呢?”
  说了这话就见皇帝脸色有些古怪。
  云风篁心头顿时一惊,暗道难不成自己给孙聿敲边鼓的事儿叫他察觉了?
  结果淳嘉沉吟片刻,缓声说道:“诏狱那边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却还算用着顺手。”
  “……”云风篁愣了愣,诧异道,“陛下的意思是,郑具乃是……?”
  淳嘉干咳道:“朕吩咐的。”
  他知道贵妃跟郑氏没什么情分,甚至因为前贵妃郑裳楚的缘故,还颇有恩怨,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简短道,“郑具父子执掌禁军多年,就算此番找借口将其合家下狱,方便姜览整肃上下,但,一旦这父子俩活着离开诏狱,说不得禁军又要人心浮动,还是杀了好。”
  皇帝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还有点儿余怒未消的意思,“朕原本想着,将郑氏满门这些年做的种种恶行公布于众之后,再昭告天下、下旨处斩。只是赶着前朝后宫风波不断,这会儿如果郑氏再有罪行累累,岂不是要叫人觉得,满朝文武竟然没几个是好东西?虽然这也是事实,可事情不能这么做,也只能便宜了这厮,着他迅迅速速的上路了。”
  这倒也是,毕竟前有纪氏后有袁家,短时间里出两个败类家族已经不少了,再来个郑氏凑热闹的话,举国上下,的确要对朝廷产生怀疑:这什么混账庙堂,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又或者觉得当今天子不够明察秋毫,毕竟纪氏的哀荣是他给的,袁氏的爵位是他争取的,这郑氏……还是他给云安找的夫家!
  皇帝不想背这种识人不明的锅,所以宁可私下暗杀郑具,来杜绝这一家子以后继续插手禁军的可能。
  结果手下虽然利索,郑具死的干脆,可淳嘉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够解恨!
  要不是赶着非常时期,他才不会便宜了这种混账东西!
  “陛下英明神武杀伐果决。”云风篁赞赏的看着皇帝,反正她跟郑氏有仇无恩,巴不得看到郑氏被厌弃,闻言笑意盈盈的夸道,“此举虽然的确便宜了郑氏,可也是顾全大局……再说了,来日方长,陛下这般明察秋毫,何愁歹人成为漏网之鱼?”
  淳嘉下意识的说道:“只是如今群臣都建议彻查郑具之死,难不成朕回头还要给他哀荣吗?真是想想就……”
  说到这里觉得不对劲:等等,朕是来找贵妃质问的,怎么说起政务来了???
  他定了定神,板起脸,正待呵斥,谁知道外间先自有宫人仓皇而至,面色惨白的跪地禀告:“陛下,娘娘,偏殿那边不好了,猛小姐刚刚悬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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