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淳嘉目光沉沉的点了点头,他的确怀疑定北军。
由于韦纥的威胁,定北军从国朝定鼎开始,就极受朝廷重视。
历代统帅,都是简在帝心之人。
否则帝京上下,如何安枕?
当年孝宗登基未久,就跟外家纪氏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由于势单力薄,无法抗衡手腕老辣的邺国公等人,孝宗只能一边笼络臣子,一边扶持兄弟。
神宗皇帝就俩儿子,尽管太皇太后对宫嫔所出的摄政王态度冷淡,孝宗仍旧下大力气栽培了摄政王,比如说将其送往定北军中历练。
之后孝宗临终前,膝下无子,就想过依仗定北军之势,扶持摄政王为皇太弟。
只是在纪氏以及太皇太后的坚决反对下……这事儿到底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情在淳嘉看来,是件好事。
倒不是说如果摄政王立成了皇太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而是如果摄政王当初能够凭借定北军左右帝位,那……他现在的位子又哪里坐的稳?
也因为定北军当时没能干涉帝位更替成功,在淳嘉眼里,这支世代戍卫边疆的强军,还算本分。
不是那种亟需他操心的目标。
然而此番水患的时机这样凑巧,偏赶着朝廷准备以穆鄂大阏氏母子为幌子,出兵草原干涉韦纥内政的时候……
这也未免太叫人生疑了!
毕竟,如果不是水患的发生,定北军必然裹挟大阏氏母子陈兵草原,而这样的大事,淳嘉不可能不派心腹过去坐镇的。
那段时间,不止想趁机封爵的魏氏试图跟顾氏联姻,淳嘉更是火速决定了明惠大长公主同云氏子的婚事,且明确告诉云风篁,他打算重用云氏子弟,令其进入定北军,不说取代顾氏吧,至少也是与昭武伯一系分庭抗礼。
如果云氏子弟表现的足够好,甚至定北军下一任统帅就不是昭武伯能够敲定的了。
这本来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兵权这种事情,哪个正常的天子不握在自己手里能放心?
然而因为水患发生,朝廷商议下来决定放弃出兵,魏氏与顾氏的婚事旋即不了了之不说,虽然明惠大长公主下降了云溪客,可云氏子弟进入定北军的事儿却至今没人提起来。
倒不是淳嘉觉得既然暂时不打仗就不让云氏子去北面了,而是要考虑昭武伯的心情。
像之前,朝廷决定给韦纥的内乱掺上一脚,这种时候皇帝派些个亲信进入定北军“磨砺”,暗示顾芳树好生栽培,不管顾芳树心里怎么想的,总要像欧阳燕然在南面水患之中带谢无争等人一样,至少场面上拿出气度来,不能拒绝,也不好拒绝。
如此只要云氏子弟扶持的起来,自然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往后在定北军中站住脚,继而平步青云,成为顾芳树的接班人,顺理成章。
可如今北面韦纥尽管打生打死着,到底没干涉到国朝,皇帝又不是摄政王,同顾芳树关系密切,突兀派遣高门子弟过去,这就很有猜忌顾芳树的嫌疑了。
而顾芳树尽管是人尽皆知与摄政王有着袍泽之谊,情分深厚,可也从来没有对朝廷、对淳嘉不敬不忠的举动。
皇帝这就开始怀疑他的话,叫外人知道了,岂能不觉得淳嘉刻薄寡恩?
最关键的是淳嘉如今手里根本没有适合直接接手定北军的人,贸然使得军心浮动对他可没什么好处,他自然不能强行将云溪客一干人安排去顾芳树手下。
嗯,所以现在皇帝不免想着,纪氏余孽在当时搞出这场水患……莫不是就是定北军中有着什么不适合曝露的秘密,怕自己知晓,或者产生疑心?
所以水患才发生的那么凑巧。
看似拖住了国朝对韦纥的干涉,实际上,却是不让自己插手定北军,以防定北军怕露陷?
“陛下可曾问过皇城司?”云风篁沉吟了会儿,问。
淳嘉哂道:“你知道的,皇城司完完全全到朕手里这才几天。之前,他们跟定北军一样,都是摄政王的人。”
而且关键是,皇城司隶属于历代天子执掌,外人不得置喙。
当初孝宗将其交给摄政王,也还罢了……那也还是临终之前才交的。
至于定北军,孝宗当年安排摄政王前往磨砺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自己后来无嗣,需要立皇太弟?
他当时只是希望摄政王成长起来给自己做左膀右臂而已,怎么可能将定北军安排成摄政王的私军?
故此定北军与皇城司虽然一度都可以说是摄政王的势力,但两者却是不同的。
皇城司一度是摄政王下属,甚至连前摄政王世子公襄霄,都能够对其指手画脚;定北军却不然,它从来没有隶属于过摄政王,只是因为统帅等上层同摄政王关系密切,再加上大家知道摄政王曾在定北军中历练,可能定北军上下普遍对这位王爷有着好感……但他们从来不是摄政王的下属。
故此,摄政王当权时,就算让皇城司盯着点儿定北军,也肯定不能做的太过分。
否则恶了定北军上下,对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云风篁想通此节,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陛下,妾身以为这事儿如今也是急不来,毕竟水患都过去几个月了,就算定北军中当时有什么不对,如今恐怕也是查不出来什么端倪。既然欧阳老大人老成持重,未曾外传消息,那么想必幕后真凶,也想不到陛下的明察秋毫!不如徐徐图之。”
她现在已经学乖了,关键时刻反正先说这种说了跟没说区别不大的话。
虽然不至于一下子转变成贤良淑德温柔贤惠的大善人,至少也不能让淳嘉觉得她变本加厉主意多的是。
否则往后天知道这皇帝会怎么想她。
一次两次闹也还罢了,次数多了,淳嘉不烦她都烦。
“只是顾芳树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淳嘉就是沉吟。
南面水患虽然气势汹汹,波及甚广,但以国朝的体量,也还是扛得住的。
而且因为之前纪氏揽权的时候,朝中争斗激烈,诸事效率低下。
哪怕赈灾,也容易为各方勾心斗角拖累,远不如此番淳嘉一声令下,正使当天出京,一应行动果决迅速,在坊间很是拉了一番好评。
……扣除良心道德这些,这次水患对淳嘉来说其实算不上坏事。
但,定北军出了岔子却不一样。
如今诃勒正有着横扫八方的意思,目测他靠着武力坐稳韦纥可汗之位是没问题的。
到时候,万一向中原投来目光,没有定北军扛着,又或者说,定北军生了异心,那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也是淳嘉不敢轻动顾芳树的缘故。
“昭武伯一家子都在帝京。”云风篁说道,“其嫡女还是皇后娘娘,按说昭武伯是最该对陛下尽忠的……”
话没说完淳嘉就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罔顾父母妻儿的多的是。再说顾芳树的正妻与诸多姬妾子嗣虽然留在了帝京伺候长辈,其在北面多年,也是收了几个侍妾,且生儿育女的。传闻他对那几个年岁尚小的子嗣十分宠爱,甚至连庶出的幼-女都时时带在身边,亲自教授骑射。”
言外之意,虽然按着世俗规矩,嫡出重于庶出,可谁知道顾芳树心里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他对人老珠黄的正妻,以及成年已久的嫡出子嗣,都已经有了厌倦,却更看重年轻娇美的姬妾,以及姬妾所出的少年子女,那……帝京这些人质,就没多少意义了。
哪怕顾芳树亲爹亲娘都在帝京,但说句不好听的话,又不是每个人都真心实意的孝顺。
反正皇帝不觉得昭武伯的双亲兄弟姊妹妻儿搁在他眼皮底下,就可以高枕无忧。
云风篁对他的疑心病很理解,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为了不显得过于心机没说罢了。
此刻揣摩淳嘉的心思,就缓声说道:“妾身从来没见过昭武伯,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却不敢乱说什么。只是妾身以为,观皇后娘娘行事,若是女肖父的话,有没有可能,昭武伯也是被人坑了?他心里还是忠于陛下的,只是为人所用?毕竟在妾身看来,昭武伯深沐皇恩,自己封着伯爵,手握兵权,嫡女入宫侍奉陛下,如今业已为六宫之主!虽然皇后不能生,可陛下也许了顾氏送诸女入宫,为中宫绵延子嗣……”
“这样的恩宠,他还能去谁那儿讨要更好的呢?”
“昭武伯但凡不糊涂,就不该对陛下不忠!”
没办法,如果谢氏现在已经是很争气的高门大户了,赶着淳嘉怀疑顾芳树,那云风篁肯定是立马落井下石,想法子将顾箴从后位上拉下来给自己腾地方。
可谢氏那些个没出息的……
这会儿顾箴若是失了后位,轮到谁也轮不到云风篁。
那还不如继续让顾箴坐着。
不然换了个年轻能生的上去,对云风篁有什么好处?
过继的嫡子再怎么名份上属于嫡子,哪里有皇后亲生的皇子来的名正言顺?
“你说的也是。”淳嘉沉吟了会儿,说道,“而且也有可能是朕想多了,毕竟纪氏经过摄政王一番追杀后,逃出生天的人并不算多,他们纵然负隅顽抗,却未必想得到北面去,只是赶巧撞上了。”
说是这么说,但云风篁明白,皇帝既然提出来这种想法,定北军在他眼里就是不那么值得信任了。
既然如此,但凡有着机会,淳嘉都不会放过收权的机会的。
想到顾苏才有的身孕,云风篁眼中闪过一抹隐秘的笑意,柔声说道:“这也有可能,只是定北军关系重大,不可轻忽。”
等淳嘉微微颔首,她才说起朱氏怀孕的事儿,因为如今淳嘉膝下的皇嗣不少了,皇子尤其的多,这朱氏只是在云风篁的吩咐下偶然伺候了淳嘉一回,如今不是云风篁说起来,淳嘉都忘了。
闻言也没当回事,让云风篁自己做主就好。
甚至都没说要云风篁好好照顾有孕宫嫔的话,只道:“这是你宫里的人,你处置便是。”
见她欲言又止,奇道,“还有什么事儿?”
“顾宝林也有喜了,这事儿陛下知道么?”云风篁明知故问,这两日淳嘉压根没去中宫,而顾箴在楚王身上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树大招风的教训,如今顾苏才怀上,她满脑子惦记着的都是如何保住嫡亲堂妹这一胎,怎么可能主动去给淳嘉禀告?
果然淳嘉皱皱眉,才道:“还有这事儿?那倒是个好消息,皇后应该能够松口气了。”
云风篁道:“皇后娘娘这两日都不理会其他事儿了,就专门顾着顾宝林。”
顿了顿她声音一低,“妾身所以觉得昭武伯应该不会做不智之事,毕竟他如今虽然还没有位极人臣,却也不远。试问天下间除却陛下之外,还有谁能够给他这样的厚待?”
淳嘉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她鬓发,缓声道:“但望如此罢,毕竟人心难测。”
他不再理会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云风篁,什么时候接侄女们进宫来,“朕记得这次同江夫人一起来的还有你一个兄长?可打算见一见么?”
见是当然要见的,毕竟云风篁在家里的时候,就属谢细雨同她最是亲近,兄妹之间情分深厚,如今这位兄长千里迢迢来帝京,她怎么可能不见上一面呢?
听着淳嘉主动提起来,贵妃心下欢喜,笑着亲了他一口:“那妾身就谢陛下恩典了。”
如此次日她去给皇后请安时就提了这个事情,皇后如今心思都在顾苏身上,就算不被顾苏牵扯了精力,皇帝都点了头的事情她也懒得反对,就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着陛下的意思办罢。”
于是当天晌午后,云风篁就命人将谢细雨夫妇带到了浣花殿。
在谢氏这一代男嗣里排行十八的谢细雨眉眼与云风篁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轮廓更加阳刚,着一袭豆绿襕衫,外头披着紫貂裘,望去俊雅非常;其妻小江氏,是江氏的娘家侄女儿,原是兄妹俩的表姐妹,模样儿与江氏并不类,姿色只是清秀白皙,算不得十分美貌,但观其与谢细雨相处很是和谐,情分倒是不浅。
仨人自小相熟,尽管如今身份大不一样了,说笑一番后,还是很快热络了起来。
谢细雨对着妹妹还有点儿矜持,小江氏自来快言快语的,见云风篁态度亲近,不是那种刻意的高傲疏远,就直接问了,就是谢细雨很想为朝廷尽忠,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就是想要官。
“若是旁人,不经科举,肯定是不行的。”云风篁对此并不反感,毕竟她现在就怕兄弟没上进心,或者瞎上进,想沾光往上爬没问题,她也是这么个想法不是?
闻言就露了些笑色,同她说道,“但十八哥与本宫一母同胞,嫂子也是本宫一起玩大的表姐,本宫岂能不为你们考虑?”
就说了给谢细雨安排的栽培路线,因为虽然兄弟众多,同母的就四个,有俩还特别老实厚道,只能指望侄子长大点能够机灵些。云风篁对谢细流跟谢细雨,自然格外的看重。
汲取之前谢细流的教训,考虑到谢细雨只是个举人,她决定给谢细雨先找个老师,既是带着点儿,也是让他日后多个师门可以依靠。
这老师的人选云风篁也想好了,就是崔琬。
“这是清舒夫人的娘家父亲,清舒夫人从前同本宫虽然有些龃龉,这两年却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反正就算崔怜夜有一天忽然想翻脸,她也能一只手按死她,云风篁给兄嫂解释着,“崔琬的学问是不用怀疑的,他是韦六首的同年,纵然韦六首的惊艳,他也并非寂寂无名之辈。而且当初韦六首备受先帝偏爱,却还是不得不辞官而去,至今蛰居王府,不曾入仕!倒是这崔琬,一步步位极人臣,纵然陛下亲政之后有着失势的样子,但至今身居要职。”
“其门下弟子,也有为陛下重用的。”
“譬如受命主持三州之乱的杜岚谷,前两年还只是万年县令,如今已经放牧一方。”
“本宫寻思着,兄长若是能够拜入其门下,首先身份从此不一般,其次往后入了仕,里里外外都有着人照拂,第三就是咱们家没有出过朝官,于宦场其实并不精通。若十八哥能够得崔琬指点一二,再加上本宫在陛下跟前的进言,何愁不能官运亨通?”
小江氏听着很是满意,一迭声的谢了她,又保证一定会督促好谢细雨,不叫他懈怠:“一准儿不能给娘娘丢脸!”
这话有点儿内涵谢细流夫妇了,不过云风篁也没在意,笑着同他们说了一番旧事,做足了眷恋旧情的姿态,才端茶送客。
如此一番招呼,等人走了,云风篁也觉得有些疲乏,回到内室,就轻轻捏着额角,让左右退下,想安静会儿。
但也没安静多久,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万年县那边来了消息:“贤妃娘娘半日之前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