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wu)生

  云风篁如今对于守着妃嫔生产已经很有经验,不止她,顾箴亦然。
  后宫最能做主的皇后跟贵妃,都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哪怕到了春波殿上,听着产房里头传出来的凄惨叫声,也还心平气和。
  皇后还吩咐:“进去让韶妃小点儿声,攒着力气。”
  宫人去产房门口传话了,尔后韶妃的声音的确一下子小了不少,但也没多久,许是抵不住疼痛,又开始哭喊。
  喊她爹,喊她娘,喊淳嘉,偶尔也喊一下皇后贵妃,就是痛得受不了的那种。
  “这也忒娇气了些。”皇后在场,云风篁懒得费心思,就一言不发,顾箴于是亲自去产房门口,隔着门窗温言细语的安慰了好一会儿,回到座位上坐下,就低声抱怨,“当初德妃生产也没有这样的。”
  云风篁不在意道:“听说有些人就是格外怕疼,许韶妃就是这样的吧。”
  她们这会儿还不是很在意,结果半晌后里头稳婆传了话出来,说韶妃的胎位不正,很可能是寤(wu)生。
  这下子后妃脸色都严肃起来,寤生即逆生,脚先出,头后出,属于难产,虽然从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母子均安的例子,但产妇饱受折腾是肯定的了,最主要的是,顺顺利利的生产,还有血崩而死的,比如说二皇女的生母梁氏,遑论这种情况?
  宫嫔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出身不高,皇帝不重视,正好方便无子的妃子们收养。
  可韶妃虽然不是宫里最得宠的,论出身论位份也非同小可。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
  顾箴果断让人去太医院将相关太医都召了来,尔后又命自己的近侍去太初宫请淳嘉。
  本来韶妃这个级别的妃子生产,淳嘉合该在场的,但这会儿的时辰,朝会还在继续,韶妃的宠爱还没达到让皇帝罔顾朝会的程度——当然这只是生产顺利的情况。
  既然她都要难产了,那么就算是做给殷家看的,皇帝也可能会中断朝会,提前赶到。
  皇后所以又亲自去产房外,告诉韶妃:“本宫已经命人去请陛下,陛下过会儿就来了,你忍一忍,听太医跟稳婆的话,给陛下生个健壮的皇嗣!”
  韶妃闻言果然精神了几分,还强撑着给皇后说了谢恩的话……然而片刻后,一群太医鱼贯赶到,圣驾却迟迟不见踪影。
  顾箴不免诧异:“陛下怎的还没来?莫不是报信的奴才耽搁了?”
  “娘娘跟前的人怎么会这样没分寸?”云风篁也觉得纳闷,就算不相信淳嘉对韶妃的感情,也要相信淳嘉对殷家的看重啊,便道,“约莫是碰见了什么意外?要不再打发人去瞧瞧?”
  然后她们双双又派了人,结果派的人走了不多久,之前顾箴的近侍就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娘娘,刚刚前头来了八百里加急,陛下与满朝文武都在商议国事,太初宫的公公们都不敢进去打扰,只说等里头告一段落了,才好入内禀告。”
  皇后跟贵妃一时间都很无语,韶妃这是什么命?
  之前养胎期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问题的,来去行宫都撑住了,人家袁栀娘不得已留在万年县时,她尚且太平无事,结果临了临了,来个难产不说,还赶着前朝有事,无法喊来皇帝安抚?
  “……左右太医都来了,就这样吧。”毕竟不管是皇后还是贵妃,跟韶妃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谈不上亲密,更谈不上情深义重,两人谁都没有为了韶妃强闯朝会的想法,面面相觑片刻,就一起说,“但望公襄氏列祖列宗庇佑韶妃才是。”
  要是实在保佑不了,那也是韶妃命该如此,她们反正能做的都做了。
  倒是随后过来的洛昭仪有些不忍,磨磨蹭蹭的凑到云风篁跟前,小声道:“娘娘,能否送个信给殷家人,容其女眷来陪伴?”
  后妃不愿意为了韶妃打扰朝会,洛寒衣自己也没这胆子,但殷家人或者有这个胆子?
  而且哪怕殷家不能喊来皇帝,好歹来个人陪陪韶妃,兴许韶妃就有惊无险了呢?
  实在不好了,也能见上最后一面。
  云风篁瞥她一眼,无所谓道:“那你去好了。”
  洛昭仪松口气,福了福:“谢娘娘恩典。”
  她去找人给殷家送信,后妃则皱着眉头,继续思索着如果韶妃出事,会引起什么后果?重点是,会不会波及到她们身上?
  这时候产房里又出来人,问皇帝什么时候到:“韶妃娘娘说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想跟陛下说两句话。”
  “她胡说八道个什么?”顾箴不悦道,“年纪轻轻的讲这些丧气话,生育子嗣的确艰难的很,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忍忍也就过去了,当初德妃那样凶险,最后还不是母女平安?你进去告诉她,陛下已经在来的路上,让她不许再乱讲话,将心思放在生产上,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闻言其他人都没说话,等宫人入内去回禀韶妃了,德妃才悄悄靠到云风篁跟前,小声问:“等会儿陛下还没来怎么办?”
  云风篁面无表情道:“韶妃如今凶险,能骗一时算一时罢。”
  末了侧头问陈兢:“去打听下前头朝会什么时候结束?到底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以至于韶妃难产这样的事情,都没人敢进去禀告?”
  陈兢明白,重点在于今儿个朝会商议的什么要紧消息,会意离开。
  众人又守了会儿,里头韶妃的哭嚎越来越微弱,这兆头已经很不好了,片刻后,一个稳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请皇后准许太医入内,这情况皇后跟贵妃必须有着姿态,于是一起卸了钗环,带上太医入内。
  云风篁才进去产房就皱起眉,里头捂的严严实实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
  关键是韶妃还在不住的呻-吟哭泣,三个稳婆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不吉祥的样子。
  她跟顾箴都没生产过,有限的经验都是道听途说,这会儿也只能站在床头,努力的想些话语劝说韶妃,让她挺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殷家为了皇帝,反正什么话能够刺-激殷芄的求生之念就说什么。
  屋角铜漏一点一滴的过去,韶妃被后妃二人说的振作了几番,最终一片兵荒马乱里,终于听到了细弱的啼哭声。
  众人正自松口气,却见负责照顾韶妃、给韶妃拿帕子擦脸的宫人惊呼出声:“娘娘?!娘娘!”
  顾箴跟云风篁大惊失色,推开她上前,就见韶妃面色青白,气若游丝,胸口的起伏一点点的平息下去。
  “殷氏你醒醒!”顾箴忍不住高声喝道,“你快点儿醒醒!孩子已经出来了,你还没看一眼,你甘心就这样睡过去?!”
  韶妃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她嘴唇翕动了几下,这动作就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甚至稳婆将尚未清洗的皇嗣手忙脚乱抱过来,她眼皮都没能睁开,就这样朝旁歪了下头,旋即一点儿也不动了。
  说实话,云风篁对于死人并不陌生。
  进宫之前,她亲眼目睹了自己庶姐谢风鬟的浸猪笼,还曾多次潜入水底去看她的尸体,进宫后,经她之手的、受她波及的、为她导致的,死的人就更多了。
  然而这一刻,她也不禁有些动容。
  殷芄的离世过程既不如谢风鬟那样声势浩大,也不如从前那些人的激烈,就这么在难产后孩子微弱的啼哭里无声睡去,却透着难言的悲怆。
  很难说清楚这是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挣扎过于艰难,孩子落地却未及看一眼便撒手的功亏一篑;也许是因为淳嘉自始至终没出现,谁也不知道韶妃之前想交代给皇帝的是什么话?也许是尽管洛寒衣帮忙说情去通知了殷家人,却至今未曾赶到……总之这个有着一个非常宠爱她的父亲的贵女妃子,带着无尽的遗憾走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生下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顾箴僵硬的站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眼中有着隐约的泪光,低声道:“韶妃……走了,皇嗣还小,你代皇嗣给韶妃磕几个头,送她一程罢。”
  稳婆战战兢兢的抱着皇嗣磕头。
  末了,云风篁轻声问:“是男是女?”
  刚才太过忙乱了,这时候才有人关注这个问题:“……是位小皇子。”
  喜添贵子本该说几句吉祥话,但对着韶妃余温尚在的尸体,没人有心情讨喜。
  沉默了一阵,皇后缓缓道:“给七皇子收拾下,好生伺候着。”
  后妃出了产房,外间业已听到动静,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色都很严肃。
  “……韶妃生下七皇子后,走了。”顾箴环视了一圈,简短通知了一声,对云风篁道,“圣驾过会儿应该会来,咱们且再等会儿。”
  落座后,皇后命其他人都离远了点,皱眉同云风篁道,“七皇子瞧着十分孱弱。”
  云风篁也看出来了:“但望韶妃在天之灵能够庇佑七皇子。”
  虽然韶妃挣命生下这个儿子,但一个不好,不定他们母子很快就会团聚……
  于前朝有着重大国事需要君臣商议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说实话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看在韶妃尸骨未寒的份上,后妃默契的没提这话。
  接下来她们都没心情交谈,就这么静静-坐着等待淳嘉。
  然而半晌后,圣驾未至,倒是有宫人满头大汗的来禀告,说是殷衢次女、殷芄的胞妹殷女萝至宫门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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