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
淳嘉九年的盛夏,圣驾才奉着病中的太皇太后至绮山行宫,敏贵妃就被皇后跟前的人请到了卧霞楼。
这是皇后做瑶宁夫人时候住的地方,多年下来早已习惯,哪怕封后了也没改。
只是敏贵妃鲜少前来,瞧着还是陌生。
“娘娘这么急着唤妾身来,莫不是就这么会儿又出事了?”后妃照面,才见了礼,贵妃尚未坐下,就不客气的问。
这也难怪,这几个月来后宫基本上就没消停:先是太皇太后在妃嫔晋封的典礼上昏迷过去,左右近侍坚持说是被典礼的喧嚷吵着的,于是六宫喜庆未散,就不得不在顾皇后的带头下,给庆慈宫门口跪了两天请罪。
尔后又以皇后为首为太皇太后侍疾,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个月,总算太皇太后也烦她们了开口说无妨。
之后就是晋为韶妃的殷芄以及接任贤妃的袁栀娘,先后遭到关于身孕的算计。
殷芄也还罢了,顾皇后中规中矩的查,她爹在前朝倒是跟淳嘉嘀咕了两句,但淳嘉随口安抚了下也就没事儿了。
关键是袁栀娘这一胎袁太后看的很重,知道这侄女屋子里找出不干净的东西后如临大敌,要不是对外顶着“卧榻不起”的名头,怕不要亲自下场彻查。
她自己不能查,但不妨碍她怀疑。
头一个被怀疑的,毫无疑问是云风篁。
双方掐的你来我往,那段日子前朝后宫都觉得苦不堪言。
盖因袁太后前脚寻了敏贵妃的不是,贵妃后脚找淳嘉哭诉了,就拿六宫包括皇后在内出气,而皇帝不忍违逆袁太后也不忍数落宠妃,只能拿朝臣出气……
结果最后查出来罪魁祸首是袁楝娘早年苛刻宫嫔落下来的恩怨,因没机会对六皇子下手,就迁怒了袁栀娘。
这下子好了,敏贵妃直接在春慵宫里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直说这么一个人有什么能耐蒙蔽堂堂皇太后?怕不是皇太后存心想要她的命,故意栽赃?
那一回动静大的很,淳嘉亲自到场都没劝住,最后还是临时召了贵妃的亲嫂子小陈氏以及堂嫂遂安长公主紧急入宫,好说歹说劝住了她。
但从此敏贵妃跟袁太后之间的关系算是公开撕破了脸,不复来往。
双方都当宫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淳嘉几次亲自圆场都无果。
这事儿才消停,晋封那一拨里晋位夫人的柔昆又怀孕了,顾箴这儿才给她赏了东西,六宫还在陆陆续续的道贺呢,柔昆立刻又小产了……
汲取殷芄跟袁栀娘的教训,大家都认为是着了道儿,而且最可疑的就是敏贵妃,毕竟谁都知道贵妃很不喜欢这位异族公主出身的妃子。
因着柔昆的出身,前朝都很关注这个事情,话里话外劝淳嘉别太偏心,当以国事为重。
只是有袁太后怀疑敏贵妃不成反被贵妃抓住机会大闹的前例在,没凭没据的大家都不敢提出来。
索性后来太医会诊,发现柔昆夫人的小产纯粹是因为她年纪太小的缘故,建议好生将养两年再尝试妊娠。
这消息让六宫上下都幸灾乐祸了一场,因为敏贵妃晓得后立刻劝说顾皇后将柔昆夫人的侍寝分给了其他人,理由还是为柔昆夫人好。
要不是小产后需要卧榻休养,就柔昆的脾气,恨不得立刻下榻去绚晴宫跟敏贵妃当场开撕……
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云安长公主有喜,连淳嘉都觉得头疼,更别说顾皇后了。
此刻听着云风篁的话,顾箴下意识的皱了眉,轻斥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虽然但是,的确是出了事儿,而且还很棘手,“刚刚善渊观那边送了消息来,说……那两位不太好了,问要不要禀告上去?你说这事儿同陛下说也还罢了,太皇太后那儿,说是不说?不说的话,事后肯定要被怪罪。说的话,太皇太后之前病着到现在据说都还恹恹的,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怎么禁得起?别噩耗传上去有个闪失,却比上回庆典上还要要命。”
云风篁怔忪了下,叹口气道:“那两位啊,娘娘不提,妾身都差点给忘了。”
顾箴脸色也有点复杂:“就因为大家都快忘了,所以才……”
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云风篁道:“这事儿不是咱们能够做主的,依妾身之见,最好禀告给陛下做主。而且陛下也不要独自做主,合该同摄政王也说一声才是。”
这样就算太皇太后吃不消刺激没了,那也是大家的责任,谁也别想跳出去指责谁。
“……你说,陛下会去看她们么?”顾箴犹豫了下,又问。
待见云风篁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自嘲的笑了笑,“是啊,在你这样的宠妃看来,本宫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天真?明知道陛下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然而十年相处,就算是条狗也该有些情分罢?怎么当年大开中门迎入洞房的人,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呢?”
“若果是条狗,别说十年了,就算三五年,也能去见一见的。”云风篁缓声说道,“但就因为是个人,反而不能见了。这其中的缘故,皇后就算本来不明白,受册为后之后,左右合该提醒过您罢?”
顾箴说道:“本宫知道。本宫只是物伤其类罢了。这样的心情贵妃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云风篁平静道:“难道顾氏会成为下一个纪氏?否则皇后娘娘何必伤怀?”
“……”顾箴噎了噎,摆手让她走,觉得自己忽然想跟贵妃说几句心里话的想法,简直就是疯了。
还不如去后院鱼池撒一把鱼食,跟那群锦鲤说去。
其实云风篁对于纪凌紫纪暮紫姊妹的这个结局还是有点儿唏嘘的,但她并不想表露出来。
成王败寇而已。
如果将来她输了,怕是连在偏僻道观里等待风头过后体面上路的下场都没有。
这会儿同情前皇后姊妹,未免有些可笑了。
正思索着,迎面却冤家路窄,遇见了柔昆夫人。
柔昆夫人比年初进宫时略略长高了些,她这个年纪长起来正是很快的,只是因着小产的缘故瘦了很多,于是显得颧骨格外的高。
由于人种的缘故,原本就深邃的眉眼愈显凹陷,望过来的时候乌沉沉的,透着一种母狼般的狠戾。
但云风篁丝毫不惧,还让步辇停了停,跟她打了个招呼,心情不错的问:“你身子好多了?能出来走动了?这很好,可见那俩太医伺候的用心,待会儿本宫会赏赐他们。”
柔昆夫人当然不可能在榻上躺到现在,只不过她小产本来就受了打击,后来再被云风篁禁止侍寝,就更气了,偏她陪嫁分析了一番都觉得敏贵妃此举虽然用心不良,但的确柔昆夫人的身体更重要:拖个一年半载的不侍寝固然有着被皇帝遗忘的可能,但柔昆身份特殊,只要太医判断她的身体可以了,皇帝不太可能将人继续扔在脑后。
若是闹上一场,就算成功的驳回了贵妃的建议,一旦再次怀孕,太医可是说了,不定还会继续小产,而且一旦落下病根,往后怕是一直都要保不住孩子。
相比这么严重的后果,暂时服软虽然憋屈,却也是可以忍受的。
柔昆被说服了,当时宫里有许多取笑揶揄的话,陪嫁怕她听到之后会闹腾,就找借口说太医让她待宫里别出门,这样养身体效果好。
于是柔昆从小产起就一直待在自己宫里,安安静静的特别乖。
这会儿出来,却是因为没来过行宫,觉得好奇。
陪嫁呢认为时过境迁应该没人说什么让她们夫人不痛快的话了……谁知道会遇见贵妃?
此刻听着贵妃的话,手心都捏了把汗,生怕柔昆忍不住跟贵妃闹起来,就贵妃的手段真不是她们主仆能够对付的。
“我当然好!”柔昆昂着头,冷哼道,“我知道你不安好心,巴不得我不好!我偏不如你的愿!”
“这话也太叫人伤心了。”云风篁笑了一下,说道,“本宫一心一意为夫人好,夫人却将好心当成驴肝肺,长此以往谁还敢心疼夫人呢?”
柔昆大声道:“你是这后宫最坏的!你也好意思说心疼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看来夫人的身体还没养好。”云风篁叹口气,放下帘子,柔声道,“这人怎么反而更糊涂了?这样可不行,本宫还是得跟陛下提一提,让夫人多喝两副药才是。”
原本气势满满的柔昆面色一变,喝道:“你就会找陛下告状!你好不要脸!”
她这儿只想着自己最怕吃那些苦涩的汤药,好容易小月子坐完不用受罪了,如果云风篁当真劝着皇帝赏药下来,那不是又要受一番折磨?
后头陪嫁却是面色微变,等贵妃仪仗走后,拉着柔昆提醒:“夫人不爱吃药的事情只有咱们这些人知道,贵妃娘娘是打哪儿晓得的?夫人,咱们左右怕是出了内奸,得赶紧找出来才是!”
一句话挑起柔昆主仆的疑心与惴惴后,云风篁施施然回到兰舟夜雨阁,这地方是她头一次来行宫时住的地方,后来毁于火灾。去岁她就换了个住处,但到底不如兰舟夜雨阁开阔而且景致好,于是底下人知道后,私下让行宫这边将兰舟夜雨阁重新建了起来,仍旧取了旧名。
她才进门,就见俩侄女带着大皇子跟昭庆公主在庭中玩耍,一群宫人伺候着,很是热闹。
而不远处伊修仪跟曲修媛在,正含笑望着。
察觉到云风篁回来,连忙起身相迎。
“不必如此。”云风篁摆摆手让她们免礼,一面朝阁中走去,一面说道,“本宫说了,你们虽然是本宫这儿出去的,如今既然单独执掌一宫,就该有主位的样子,何必还要三不五时的跑过来请安?像什么话。”
这俩人从前在她手底下的时候就很乖觉,封妃了也丝毫不见骄狂,不说每天,每隔三五日,总要到她跟前来请安问候一番。
一开始还觉得她们不忘本是个好的,次数多了云风篁也有点烦。
她平素就是那种没事不爱让宫嫔朝自己跟前凑的主位,此刻见她们来了行宫还不消停,却是当真有点儿嫌弃了。
“妾身承蒙娘娘恩惠,得列九嫔,没齿难忘。”伊氏连忙道,“只是才德浅薄,没有什么能够为娘娘做的,惟愿日日前来问候,时时得立娘娘跟前聆听教诲。”
曲氏慢了一步,自觉说不出比这更动听的话,不过没关系,她有个优势是伊氏比不上的,那就是她迄今没有生育,所以:“妾身本不该打扰娘娘跟皇子公主还有两位谢小姐的相处,只是今日乃是初到行宫的头一日,妾身担忧娘娘舟车劳顿,不亲眼看一眼娘娘断不能安睡,还求娘娘原宥。”
伊氏闻言暗自咬牙,这贱婢当着她的面竟然也敢这样上眼药?明着讨好贵妃,暗地里却指责伊杏恩过来次数频繁不是为了贵妃而是为了看昭庆公主!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养母喜欢生母同孩子亲近?
尤其云风篁这种自己不能生的!
真当她是好欺负的?!
莫忘记当初同在贵妃娘娘跟前为宫嫔,她也是最得宠的!
伊氏果断反击:“是呢娘娘,曲妹妹这一路上可牵挂您了,上一回,妾身还看到她同袁贤妃私下说话,想是为了孝敬娘娘,同袁贤妃讨教一些滋补的道理吧?”
“妾身什么时候私下同袁贤妃说话了?!”曲氏立马急了,“那是途中有陷坑,队伍停滞,妾身觉得马车气闷下车走动,谁知道袁贤妃恰好也走到妾身附近,还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妾身怕被讹上,同她搪塞了两句就走开了!而且这事儿妾身回头就跟娘娘跟前的姑娘说过!”
说着就问旁边的清都,“您还记得吧?”
见清都点头,才长舒口气,示威的白了眼伊氏。
“袁贤妃最是会诬赖的,妹妹既然无心跟她纠缠,却何必同她说话?直接走开不好吗?”伊氏微微一笑,说道,“就不怕说话的功夫袁贤妃不好了,尔后怪罪妹妹你?”
你说搪塞两句就搪塞两句啊,谁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没准就被袁贤妃招揽了呢?
曲氏怒道:“若是直接走开,袁贤妃怪罪妾身无礼呢?如此还不是给咱们娘娘添麻烦!”
“妹妹若是当真不欲给娘娘添麻烦,却何必下车?”伊氏从容反驳,“须知道那种情况,但凡下车,什么人碰不到?最易生出事端的!”
“你!”
眼看两人快吵起来了,云风篁才缓缓开口阻止:“成了,你们对本宫的孝敬本宫心里都清楚,闲话也不必提了,你们是从进宫就跟着本宫的,本宫还能不了解你们?都别再说这些疑心的话……没其他事儿且去罢。”
等二妃告退,清都给她捏着肩,小声说道:“这两位从前在咱们宫里的时候关系还不坏,这才封妃多久,没想到就争起来了。”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争给本宫看的?”云风篁闭着眼养神,不以为然的说道,“毕竟她们俩与本宫年岁仿佛,那伊氏论容色更在本宫之上。从前为嫔也还罢了,如今封了妃,陛下去她们那儿的次数虽然不算多,每个月却也都不会忘记……要是还跟从前一样好的跟亲姐妹一样,能不担心招了本宫的忌惮?”
清都噎了下,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到。”
云风篁哼笑道:“本宫要是这么点儿疑心都没有,也不会到现在。罢了,这没有什么,当初绚晴宫里进的宫嫔多了去了,只她们两个能够出头,可不只是因为她们生的美。你看之前那个赵……叫赵什么来着?与曲氏各有千秋,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还不是稀里糊涂的没了,陛下甚至都没记住她是谁!底下人只要不生外心,本宫也不在乎她们些许小心思了,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么。”
清都应了一声,又给她捏了会儿,就听到外头有宫人急急忙忙跑过庭院的声音,还吸引了谢猛扬声问了句,到门口,陈兢迅速整理了下仪容,方才跨过门槛,快步走上前,沉声禀告:“娘娘,方才二皇子被伺候的人扔进了荷花池中,虽然其他宫人立刻跳下去营救,但因二皇子年幼,业已昏迷不醒!”
云风篁跟清都动作都僵了下,尔后,她缓缓张目,疑惑道:“今年不该来行宫么?怎么东西才放下还没归置好,就这许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