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朕还是个孩子!

  淳嘉正在批阅的朱笔猛然顿住,他面无表情了一瞬,才抬头看向丹墀下,寒声问:“纪氏满门……当真都已经?”
  “回陛下,纪氏目前在帝京的合家大小,嫡支连女眷婴孩一百一十三人,旁支连女眷婴孩三百四十七人,均已伏诛!其中有数人并不在纪府,长住外室处,亦被处死。”
  “此外还有家生子……门客……西席……前来帝京述职的党羽……”
  郑凤棽说的非常仔细,郑凤森在旁不时的为他补充几句,好半晌,郑氏兄弟总算汇报完他们刚刚这段时间雷厉风行的干掉了多少人,都是些什么身份,以及纪府之中的财货安置情况,认真听罢的淳嘉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面色一变,一掌拍在御案上,起身厉喝:“混账东西!母后皇太后纵然有过,纪氏纵然教女无方,终究是太皇太后母族、先帝孝宗的外家!”
  “朕刚刚才答应太皇太后宗亲聚集商议此事时尽量斡旋,尔等就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简直其心可诛!!!”
  郑氏兄弟双双匍匐在地:“罪将知罪!”
  旁边雁引颤声劝皇帝息怒:“陛下要保重御体啊!皇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太皇太后刚刚就已经悲痛难捺,直说对不住孝宗先帝,您要是也气着了,却叫太皇太后怎么办?”
  “你看看这两个畜生!”淳嘉按着长案,怒视底下,一脸的痛心疾首,悲声说道,“虽然摄政王叔乃神宗先帝亲生子,与孝宗先帝是亲生兄弟,情同手足,得知孝宗无子皆因母后皇太后所为,迁怒纪氏理所当然,可假传朕命覆灭其满门,必然是王叔一怒之下的决定——他们既然明知道王叔并无朕之手令,就该劝住王叔!”
  “结果他们呢?!”
  “非但不劝王叔息怒,反而明知故犯!”
  “如今叫朕怎么跟太皇太后交代?!”
  “陛下息怒!”雁引忙道,“摄政王与孝宗先帝的情分,天下人皆知!如今摄政王一怒之下,假传圣命诛灭纪氏,固然有罪,容奴婢说句实话,这也是人之常情啊陛下!至于说太皇太后,那是孝宗先帝的生身之母,在太皇太后眼里,纪氏也好母后皇太后也罢,哪里有孝宗先帝重要呢?”
  他情真意切道,“太皇太后一定能够理解陛下的,请陛下息怒啊!”
  然而淳嘉并没有息怒,他大发雷霆、怒发冲冠、咆哮不已……总之这天整个太初宫都在天子的雷霆之怒下瑟瑟发抖。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惊动后宫,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皇太后还道淳嘉算计不顺利,竟松了口气;至于两位皇太后,曲太后无动于衷,袁太后倒是派人给绚晴宫递了个口信,让云风篁去前头劝着点皇帝,别让皇帝太气着了。
  “这是怎么说的?有好事的时候想不到咱们,知道陛下正恼着呢就让咱们娘娘上?”浣花殿客客气气的送走了春慵宫的宫人,清都就是冷笑,让朱萼,“去,去后头看看大皇子是不是哭了?若是如此,咱们娘娘可是脱不开身。”
  “毕竟咱们娘娘可不是母后皇太后那么心狠的,虽然大皇子不是娘娘亲生的,娘娘可是一直当亲生对待,哪里舍得扔下还在啼哭的大皇子出去呢?”
  那么既然贤妃走不开,这事儿顺理成章推给宣妃瑞妃了——宣妃气得要死,又没办法,因为浣花殿交代的时候说了,这是慈母皇太后在问,慈母皇太后可还在等着呢!
  她忍着气到了太初宫外,这时候淳嘉的咆哮还没停止,隔着厚厚的门板,也能听到里头乒乒乓乓声不绝,是天子在砸东西发泄。
  这要是云风篁在,估摸着心里就不慌了。
  因为就她对淳嘉的了解,这位皇帝要是当真怒极,反而不会这样显露,而是默默记在心里。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八成是故意的。
  但宣妃不知道,闻声很是惶恐,斟酌了半天说辞才让小内侍进去禀告——小内侍哪里敢?跪下来求她:“娘娘先回去罢,陛下发作好半晌了,奴婢们这个时候进去会被打死的。”
  奴婢这时候进去会被打死,她堂堂宣妃应该不至于,但谁知道会不会由此惹恼了淳嘉,受到冷落?
  宣妃于是在外头稍微等了会儿就走了。
  她走后没多久,摄政王就来了,相比郑氏兄弟只是身上沾了点血,摄政王更夸张,整个人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绯红的锦袍硬生生被染成了绛红,连面颊上都沾了两点未及擦去的血渍。
  走进来时那骨子血腥气简直扑面而来!
  淳嘉皱皱眉,止住对郑氏兄弟的怒斥:“王叔这是?”
  “……自然是拿纪氏发泄了下私怨。”摄政王面色阴沉,没好气道,“却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孤?”
  他有理由生气,快刀斩乱麻干掉纪氏,是叔侄俩在行宫时察觉到纪太后喜欢在宫闱放养狸猫别有所图时就决定的。
  当时大家的约定是,淳嘉在场面上稳住太皇太后与邺国公这些人,摄政王联络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纪氏的主要人物,然后叔侄俩联手,再慢慢儿铲除纪党余孽。
  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再慢慢儿铲除纪党余孽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
  一旦纪氏垮台,叔侄俩的争斗就会正式提上日程。
  但在铲除纪氏这一点上,他们是勠力同心的。
  所以摄政王压根没想到,临了临了淳嘉都不忘记坑自己一把——虽然还不知道郑氏兄弟跟淳嘉说了些什么,但拿下纪氏合族后,他转个身的功夫,这兄弟俩就不见了,一打听,说已经跑来皇宫觐见,还不明白这所谓“奉陛下之命听从摄政王吩咐”的兄弟俩,肯定“奉陛下之命”不做人事来了?
  “王叔的心情朕能理解,但皇祖母……”
  摄政王冷笑着打断:“如今又没其他人在,你还要这样惺惺作态,有意思么?”
  淳嘉没生气,很平静的说道:“是没什么意思,但世事如此,章程总是要走的。”
  “章程?”摄政王不屑一笑,道,“你打算走什么章程?”
  “自然是王叔前来陈述跟先帝孝宗的兄弟情深,哭诉了先帝晚年因着无子的种种嗟叹悲伤,朕深为感动,与王叔抱头痛哭一番,觉得纪氏反正都没有了,不能再让皇祖母有个好歹,故此这事儿得先瞒着她老人家才好。”淳嘉淡声说道,“还有行宫那边的母后皇太后,不能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务必好生伺候着,等宗亲们都到了之后,再做计议。不然,王叔这会儿做出不智之举来,还能说是一怒之下冲动了,情有可原。追去行宫逼死长嫂,这算什么?”
  摄政王嘿然道:“你容得下纪晟那毒妇?”
  淳嘉叹口气,一脸的悲悯:“母后皇太后虽然做出了对不起先帝的事情,但毕竟是朕之嫡母。这世间哪里有做儿子的议母亲之罪的道理?故此宗亲们怎么看母后且不说,朕是肯定不能委屈了纪母后的。”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当然,如果纪母后她自己想不开,追随先帝于地下……那朕也只能捶胸顿足,哀叹自己父母缘分薄,嗣父嗣母都弃朕而去,留朕独自在这世上惶恐度日,与皇祖母她老人家相依为命了!”
  摄政王冷笑道:“是嗣父嗣母都弃陛下而去,留陛下独自在这世上自在度日,架着太皇太后这牌坊,享受国朝万里河山罢?”
  “王叔。”淳嘉换了柔和的语气,推心置腹道,“王叔与先帝孝宗是同父所出的亲兄弟,手足情深!而朕呢?论起来比王叔与先帝的关系更加亲密,但实际上,谁都知道,朕其实没见过先帝在世时的样子的。”
  “如此母后皇太后做出这等事,王叔盛怒之下假传朕命以血债血偿,合情合理,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可要是换成朕这么做,外头能不怀疑朕是在借题发挥?”
  “那到时候,朝野上下也好,宗亲也罢,岂能不质问王叔,为什么没有劝住朕?”
  “毕竟朕是您的晚辈不是吗?”
  “所以这个下手的人,只能是您——您是朕之叔父,与孝宗的情分天下人都知道。您这会儿要杀纪氏,别说朕人在宫中,就算拦在纪府门口,您问一句,朕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孝宗先帝的嗣子,朕又怎么还好意思拦着?”
  摄政王怒极反笑:“你既然为孝宗子,为嗣父报仇雪恨,有什么不应该?!你起头去做,孤为孝宗弟,为什么要拦——谁要来质问孤孤自己担着!还是你觉得孤这么点儿事情都扛不住,需要你这般‘体贴’?”
  淳嘉压根不在乎他话中的讽刺:“这事儿是朕的不是,还请王叔莫要见怪。”
  “若孤非要见怪呢?”摄政王冷然道,“你打算如何?”
  这话说出来,殿中的气氛就僵硬起来。
  淳嘉默然了一瞬,缓声说道:“王叔,你我虽然血缘疏远,到底都是一家之内的骨肉。如今纪氏虽然伏诛,余党尚未清除,何必为些许矛盾,伤了和气,以至于叫这真正害了孝宗先帝,也害了王叔的罪魁祸首,有喘息之机?”
  “从开始你就一直这么说。”摄政王盯着他,语声冰冷,“这些年来,你掐准了孤对纪氏的厌憎与怨恨,每次得寸进尺惹恼了孤,都拿纪氏说嘴。孤为了大局,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但如今,纪氏已然伏诛,区区余孽不足为惧,你还要妄想以此来让孤忍气吞声?!”
  “还是你觉得孤是纪氏,由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底线,伺机灭之?!”
  “王叔想多了,你是朕之骨肉至亲,怎么能够与纪氏相提并论?”淳嘉柔声安抚,“朕生父嗣父去的早,一直都很羡慕世子能够自小有王叔陪伴在侧,照顾庇护。自从登基以来,朕心里也视王叔为亲长,种种举动,也是觉得王叔舍不得与朕计较,才会那么做。”
  “今日听王叔之言,才发现朕以为只是同长辈嬉戏,却大大伤了王叔的心。”
  “朕这里给王叔赔个礼,还望王叔念在朕还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莫要跟朕计较才是。”
  “至于此番之事,请王叔息怒,朕一定会给王叔一个交代!”
  他姿态这么低,摄政王也还没下定决心现在就同他撕破脸,一时间就有些沉默。
  片刻,摄政王道:“那孤等着这个交代!”
  语罢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淳嘉目送他出了门,微微眯眼,这才转头看向底下的郑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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