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缃
就算公襄霄靴底有红泥,证明了他的确是从长岭关卡过来的,其实也还不足以证明他所言无虚。
更遑论所谓没看清楚就人是贤妃这一点只是伊杏恩的片面之词,单说被伊氏指证的宫女,也非宣妃陪嫁,不定就是误选了别人安插的眼线在身边……但这些淳嘉都没理会,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直接相信了,跟贤妃一起怀疑宣妃。
宣妃心里又是害怕又是不忿,哽咽几声才能说出话来:“陛下,妾身绝对没有针对贤妃娘娘的意思……”
“这些待会儿再讲,你且说你那些宫人跟着伊氏去兰舟夜雨阁那里,到底怎么回事?”淳嘉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话到这份上,宣妃也察觉到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了,要是皇帝直接问,她肯定实话实说的交代起来。但偏偏是云风篁两次掌掴她之后,皇帝顺着这贤妃的话头来问的,这让宣妃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她遂道:“就是给曳紫苑送东西然后……”
没说完呢,淳嘉蓦然俯身,朝她伸出手——因着云风篁之前的举动,宣妃下意识的朝后一缩,是怕天子也跟贤妃一样打她,只是这动作到一半想起来自己面前的可不是贤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里有她闪避的资格?
她毕竟不是云风篁那么离经叛道,没这个胆子,硬生生的止住了。
只是心头委屈,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然而淳嘉却只是伸手捏住她下颔,强迫她仰起头,淡声道:“你再说一遍?”
皇帝鲜少发怒,在后妃面前尤其的温和,此刻虽然也未疾言厉色,只神情微冷,却不怒自威,宣妃暗生怯意,然而心气难平,坚持道:“曳紫苑……”
“曳紫苑住的都是宫嫔,里头朕记得名字的都没几个。”淳嘉打断她的话,平静道,“值得你堂堂宣妃天色晚了还要打发人去送东西?莫不是要朕查一下,你之前对曳紫苑是否这般殷勤?”
宣妃眼中噙了泪,负气道:“……妾身忽然想起来,打发宫里人走一趟,他们难道还敢嫌麻烦么?”
“宫人是不敢嫌麻烦,但你确定,他们是跟着伊氏到兰舟夜雨阁附近的?”站在旁边的云风篁慢悠悠开口,“想想好了再回答?”
宣妃觉得有点不妙,但她刚刚那么讲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当然是!不然呢?妾身专门找您麻烦么?前朝后宫谁不知道您贤妃娘娘的厉害,明明出身不高,也不是宫里头最年少美貌的,偏偏深得上意!连贵妃淑妃那样的都是您手下败将,妾身算个什么敢跟您作对?!”
“从借月小筑到兰舟夜雨阁,有一处必经之路,便是鸭掌坡。”云风篁倏忽冷笑出声,“曳紫苑在兰舟夜雨阁附近,也是差不多。好巧不巧,昨儿个傍晚时分,本宫让人去那儿剪几支鸭掌枫插瓶,受命的宫人不慎打翻了怀中粉盒,弄了好些脂粉在地上,原本想立刻收拾下的,却怕本宫等急了,故此匆匆返回。”
“要不要现在就打发人去那边验证下,入夜后是否有许多人踩踏过?”
她盯着脸色瞬间苍白的宣妃,慢条斯理道,“总不能你手底下的人,大晚上的从那儿走,还能察觉到脚底下沾了脂粉,还给它照样撒回去?”
“……”宣妃抿着嘴,一声不吭。
淳嘉皱眉,松开她下颚,淡声道:“你父兄都是用心为朕办差的人,朕所以不信你会存心跟朕作对……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在陛下看来,不顺着贤妃娘娘,就是跟您作对吗?”宣妃眼中泪水终于落下来,哽咽道,“那何必要妾身这些人进宫来,还许诺后位呢?反正进宫来了,也只是碍着您跟贤妃娘娘的眼罢了!”
究竟年轻,接二连三的受了刺激,宣妃有些失控的将心里话都喊了出来,“这会儿又何必再问?终究不管妾身怎么说,陛下心中已有定论,总是妾身嫉恨贤妃娘娘,故意陷害她,不是么?!”
淳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别说的你好像很委屈一样。”旁边云风篁整理了下袖子,又摸摸鬓发,好整以暇的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绛雾苑的人根本不是凑巧看到伊氏然后跟上去,而是一早接到消息,专门埋伏在兰舟夜雨阁左近。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嫉恨本宫?”
“也别扯什么陛下的偏爱,你自己动动你那脑子想一想,如今庙堂上的局势:摄政王正辅佐陛下针对纪氏呢,这会儿冒出摄政王世子跟后妃私通的事情,是谁最得利,是谁最难堪?!”
“你要是能弄个不相干的外男进来栽赃本宫,本宫还敬你手段厉害。”
“结果却是骗了摄政王世子……本宫都怀疑洛氏当年是不是叫人狸猫换太子,将仇人的女儿养大的?至于这么坑你娘家么?”
“你胡说八道!!!”宣妃激动的喊道,“本宫压根就不知道那个人是摄政王世子!否则本宫怎么可能喊上那许多人……”
这话嚷出来方才醒悟,她一咬牙,索性直接讲了,“没错,本宫是得到消息,道是你会跟人在兰舟夜雨阁私会,这才叫了一群人过去盯着。但本宫从来不晓得那外男是谁!若知道是摄政王世子,本宫岂会如此大动干戈?”
至于说刚刚为什么没有主动息事宁人,一则云风篁态度太蛮横,二则都闹成这样了,她总不可能自承不是,也只能将错就错。
淳嘉没理会两个妃子的争吵,只冷静问:“消息是怎么得到的?为何没有禀告给朕?”
“陛下一颗心都在贤妃娘娘身上,古话说疏不间亲,妾身没有十足的凭据,怎么敢跟陛下说?”宣妃吸了吸鼻子,不无嫉恨道,“若果被陛下认为存心污蔑,岂不是要步上前贵妃娘娘的后尘?!总是拿到铁证如山后,再请陛下明察,方才稳妥。”
说了这些,才道,“这消息……是赵御婉告诉妾身的。”
淳嘉道:“哪个赵御婉?”
“就是去年进宫的赵御婉。”宣妃这么提醒了,淳嘉却还是不怎么想得起来,倒是云风篁说道:“去岁采选进宫的宫嫔里,有个叫赵缃的十分美貌,与妾身宫里头的曲氏在伯仲之间,只比伊氏略逊一筹……是这个赵御婉么?”
宣妃神情复杂的看了眼淳嘉,才点头:“就是她。”
云风篁就跟淳嘉解释:“这赵氏当初经过诸妃一番争夺,在皇后娘娘的做主下,进了烟兰宫,之后就不怎么听到消息了。”
这却是郑裳楚连累了赵缃,因为皇帝不喜大婚时候进宫的一班妃嫔,亲政之前还有所应付,亲政之后,随着地位的越发稳固,不喜欢的妃嫔那儿他是压根不去——赵缃要是分在其他宫里,哪怕是没有主位的地方,兴许还好点。
偏偏在烟兰宫,皇帝完全不想踏入一步,面圣的机会都少之又少,遑论承宠了。
她能升到御婉那还是托了云风篁的福,云风篁干掉了前贵妃,烟兰宫又分给了新来的宣妃,总算脱离了不受皇帝待见的处境,赵缃凭借年少美貌,见缝插针的侍寝了几次,这才勉勉强强的升了两级。
对比一起进宫的伊杏恩曲红篆,那真的是一把辛酸泪。
“这宫嫔……”淳嘉皱着眉问云风篁,“她同你这边有何关系?为何宣妃会信任她这样大的事情?”
云风篁似笑非笑的看宣妃:“妾身对这赵氏也不甚了解,却也要请教宣妃了。”
“总是妾身识人不清、技不如人罢了。”宣妃咬着唇,恨恨的看了她一眼,扭过头去,说道,“赵缃说这消息是贤妃手底下的伊氏讲的。”
云风篁道:“这可稀奇了,你竟然这么相信这赵缃?而且谁不知道本宫待伊氏的宽厚,伊氏为何要背叛本宫?”
“你对伊氏再宽厚,还不是要人家伊氏给你生儿育女?”宣妃冷笑了一声,道,“伊氏现在已经是嫔了,距离妃位的婕妤只一步之遥,她想亲自抚养女儿,更想做一宫主位……所以通过赵缃跟本宫谈条件,她做内应帮助本宫让贤妃你身败名裂,尔后本宫跟陛下进言,为其晋位婕妤,亲自抚养昭庆公主……”
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抹不甘与怨毒,“谁知道这贱婢竟然!!!”
“这话不对。”云风篁摇头道,“本宫不相信。宫中如今诸多妃嫔,有几个没受过本宫的晋位恩典?若是想要做妃子,亲自跟本宫说就是了,左右宫里如今高位比年前满了些,也还不是没有空缺,谁做不是做,本宫难道还能亏待了自己宫里人?至于说亲自抚养昭庆那当然不可能,可昭庆在本宫手里什么时候被委屈过?跟着本宫这四妃之一,不比跟着她那个生母好?”
“还是她觉得,她有本事坐到四妃之位上?”
“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伊氏不蠢,这么点儿道理会不明白?”
“本宫劝宣妃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说实话,少在这儿编排!”
宣妃气得要死:“反正这就是事实——本宫那儿还有伊氏写的亲笔信——而且你口口声声说你不会亏待了自己宫里人,可伊氏是寻常宫里人么?论美貌她还在你之上,你会放心让她主持一宫?”
“你就不怕她夺了你的宠爱去?!”
云风篁叹口气,道:“你这话就显出你在胡扯了,你也不想想伊氏什么出身?她是三州之乱时跟家里人失散,被收养后赶着花鸟使路过,靠绝世美貌经层层选拔上来的……你觉得她会识字?遑论给你写信了!”
宣妃显然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惊住了,片刻之后,才勉强反驳:“也许她偶然跟父兄学过几个字……”
“那要不你把信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偶然识几个字的人能够写出来的?”云风篁和颜悦色的问。
“……”宣妃整个人都恍惚了,喃喃道,“那信是谁写的?”
这个问题云风篁就懒得给她分析了,只向皇帝说:“陛下,看来还得将那赵缃召过来问问才是。”
然而这时候召赵缃已经晚了——这人已经吞金自.尽了。
临终前还留了封遗书,控诉主位宣妃对自己的种种迫害,重点是逼着她勾结采选时认识的好姐妹伊杏恩,谋害伊杏恩的主位云风篁……这封遗书跟宣妃手里握着的那封所谓伊杏恩的投诚书相比,就要逼真得多。
通篇字迹歪歪倒倒犹如才习书的幼.童,措辞也是错误百出,略复杂些的字都写错了。
非常附和进宫之后才因缘巧合学了点儿文字的宫嫔的水准。
人证没了,云风篁自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当着宣妃的面,就跟淳嘉进言,说陛下您看这么着的话,没人能证明宣妃不是故意栽赃陷害妾身,要不咱们将她先关起来,然后议罪?
宣妃听说过自己烟兰宫上一任主人倒台的经过,郑裳楚就是先被关进冷宫,尔后死的迅迅速速的,她怎么肯呢?
只是绞尽脑汁的几番辩驳都被云风篁轻描淡写化解,甚至还说的她嫌疑更深刻了些,最终还是淳嘉开口:“朕说过,朕信洛氏,洛氏女也不至于有心给朕找事儿。宣妃入宫尚未经年,爱妃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就让宣妃,“将昨晚上的人处置下,朕不希望这件事情外头传出只字片语,明白吗?”
那自己的陪嫁不说全军覆没,至少大半保不住了……宣妃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没说出给陪嫁们求饶的话,忍着泪称是:“谢陛下隆恩,妾身遵命!”
淳嘉似乎有些疲倦,摆手道:“你下去罢,以后遇事多长个心眼,别再这么天真懵懂的。”
宣妃既惭愧又庆幸的告退,云风篁看了看外头天色已然泛白了,便劝皇帝先歇息会儿:“陛下大半夜都没安置,不若小睡会再去醒心堂罢。”
“睡不成。”淳嘉转过头来看着她,平静道,“宣妃的心思来来回回就那么点儿,猜也猜得到。然而爱妃的心思,朕却怎么也吃不准,故此这事儿,还得爱妃亲自来给朕解惑才是。爱妃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