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实

  朝臣们恭送圣驾离开,鱼贯而退。
  之后是如何的暗流汹涌与狂风骤雨且不提,纪太后神色复杂的扫了眼丹墀下的父兄诸人,默然转步跟上淳嘉——纪皇后亦然。
  而偏殿里的云风篁,正自低声吩咐着雁引跟前的小内侍。
  片刻后,她整理衣裙,款款出了殿门,去宫道上候着淳嘉一干人。
  “贤妃在此?正好。”纪太后面无表情,扶着皇后的手,远远过来的时候并不看她,待到了近前,云风篁俯身下去行礼了,才淡声吩咐,“敲登闻鼓的那个晁氏,言及淑妃之死,这事儿,刚刚哀家同陛下商量过,由你……”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传来一阵惊呼!
  众人诧异回首,就见一宫人飞奔而来,跪倒淳嘉跟前,惶恐禀告:“陛下,方才奴婢们引晁氏从侧门入后宫,却遭遇一甲士猝然暴起,欲杀晁氏!幸得甲士罗荀反应迅速,将之拦下,否则晁氏命危矣!”
  淳嘉眼中有些微的愕然与怒色,但旋即醒悟过来,勃然作色道:“岂有此理!!!大朝之外,御寝之畔,竟也敢杀人灭口,此举眼中可还有君父否?!”
  当下就问,“晁氏现下如何?”
  宫人匍匐在地,颤声答:“晁氏有惊无险,仅受轻伤……然,伤在咽喉与手臂!”
  云风篁迅速配合,扯着淳嘉的袖子,娇声说道:“陛下!贼人此举,用心一目了然!这是杀晁氏灭口不成,就叫她一时半会的无法细说真相,好争取机会,再行灭口之事啊!”
  “朕明白!”淳嘉怒极反笑,道,“暴起甲士是谁?可查明了?!”
  那宫人分明的哆嗦了下,才战战兢兢道:“是……乃是……是海西侯世子妇母家表弟,数年前受皇后娘娘举荐,戍卫御前!”
  宰相门前七品官,遑论御驾左右。
  御前侍卫自来就有着从宗亲贵胄世家少年子弟里挑选的习俗,一来穷文富武,这般时代,纵然太平盛世,寻常人家也难见荤腥,如此养不出健壮的体魄,且不说有没有门路习武,就是侥幸走上了这条路,没有药材肉食的配合,没有名师指点,也很难走长远;
  唯有大家子弟,自来锦衣玉食,家学渊源,错非格外纨绔不着调的,稍长都会在父兄的督促下,涉猎文武,有着戍卫御前的能力,以及风仪。
  二来也是这些人的富贵底气,往往系于君身,忠心上普遍有着保障。
  三来就是,今世重科举。
  然而殿试三年一开,每榜仅取三两百。
  不是真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得运气好没碰上恰好不喜欢他文章风格的座师,都不免名落孙山。
  如此饶是高门大户请得起名师,也不免有子弟被淘汰。
  要是那种子嗣不多的,还能让父兄设法多捞几个荫封,要是那种子孙众多的,长辈们根本照顾不过来,那么选择相貌堂皇又武艺过人的放到御前做侍卫,就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了。
  哪怕是淳嘉还是傀儡的时候,简在帝心没什么用,在太初宫戍卫个几年,家里长辈帮忙运转,调动出去,说起来是御前伺候过的,再记些有的没的功劳,少不得晋升有理。
  此刻这试图杀晁氏灭口的甲士,就是读书不成,家里托纪皇后帮忙安排过来的御前侍卫之一。
  当年镀金监视两不误,眼下却是百口莫辩——都不用去仔细观察淳嘉的脸色,纪太后纪皇后也能笃定,这事儿肯定是皇帝那边安排的栽赃!
  “陛下,此事恐怕有诈!”纪皇后立刻跪下来分辩,“妾身娘家嫂子的表弟绝非这等凶人!再者,晁氏只是片面之语……”
  话没说话呢,云风篁就轻飘飘的接口道:“皇后娘娘还是先别说这样的话了,妾身方才来的早,也听了些庙堂上诸位大人的高谈阔论。那晁氏初初上朝时,纪氏何尝不是信誓旦旦,说她所有的指责都是无稽之谈,纪氏上下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结果呢?”
  “铁证如山啊娘娘许是来晚了一步,没听到没看到?”
  “故此还请娘娘慎言,且容陛下彻查到底不迟。”
  “不然您这儿赌咒发誓的,结果出来之后,可就不好看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纪氏都是如此作风,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纪皇后冷然说道:“贤妃此话未免太过片面!晁氏所言之事,远在北地发生,本宫人在深宫,自然不得而知。但本宫当初既然推荐那表弟与陛下,自然对其有着了解。”
  “此人秉性如何,本宫岂能不知?”
  “他之作为,必有内情!”
  “而且,左右晁氏只是受伤,又未身故,贤妃何以急急忙忙的,就要将事情落实下来?”
  “难不成,你是在心虚么?!”
  云风篁心道,本宫心虚个什么?这甲士刺杀晁氏就是本宫让御前的人去安排的,细节都是本宫亲自吩咐,保证你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壮士断腕……本宫心里再踏实没有。
  她温温和和的说道:“皇后娘娘想多了,妾身只是怕娘娘心急之下把话说的太满,以至于事后下不了台而已。”
  纪皇后不想理她,只跟皇帝磕头请求:“请陛下明察秋毫,且不说晁氏未死,就算她命丧当场,以下手之人与妾身的关系,妾身岂不是毫无辩解的余地,就要被认定是谋害淑妃且指使灭口的真凶?妾身虽不敏,忝为皇后多年,自来打理宫务,也未曾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岂会做这样不智的事情?”
  淳嘉居高临下,垂眸看她,片刻,才抬了抬下巴,令那报信的宫人:“去查!着皇城司今日之内来报结果!”
  皇后松口气,正要谢恩,结果这时候云风篁在旁提醒:“陛下,妾身也觉得,皇后娘娘如此言辞凿凿,兴许真的认为那人平素不是会下手灭口的。那要不要连带家人亲眷都好好的查一查?兴许是身边人出了岔子,此举并非他本心所愿呢?”
  “云氏你!!!”纪皇后大怒,连带一直沉默不语的纪太后也猛然抬头,怒视着云风篁。
  然而云风篁满不在乎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若这人家里人都是清白的,此举也是还他们一个公道啊!不然,外头不知情的,还道这一家子,都是那种心思歹毒、一言不合就下杀手的主儿呢,那多可怕啊。以后还有人跟他们来往吗?怕是家中正当年纪的子弟,说亲都不好说……妾身也是为了他们好。”
  太后皇后几欲吐血,可淳嘉觉得很有道理:“贤妃所言极是,就这么办罢。”
  就让皇城司先把那一家子给抄了,再顺藤摸瓜的查一查其姻亲故旧,寻索真凶……想也知道,这真凶到底是谁,到底有谁,那到时候当然是皇帝说了算。
  纪太后纪皇后脸色发青,海西侯世子妇的娘家表弟,跟纪氏是转着弯的亲戚,算起来家族的官职并不高,但因为是纪氏未来主母的娘家表亲,关系亲近,故此也被托付过许多重任——不能宣之于口的那种——知道的秘密可不少!
  最关键的是,这一家子子弟众多还分散各地,纪氏哪怕立刻着手灭口,一时半会的,怕都灭不过来!
  而子弟众多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难免良莠不齐。
  这些人里但凡出来几个软骨头,对纪氏,尤其是正面临着被落实了谋害定北军校尉戚九麓以及威逼戚九麓之妻晁静幽诬告贤妃谢氏罪名、正在议罪的纪氏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
  而且问题还不止于此!
  当初淳嘉只是一个偏僻地方的藩王,来帝京的仓促,所带人手有限。
  再加上纪氏存心掌控这个束发践祚的嗣帝,前朝后宫安插无数——太初宫这边的御前侍卫里,经过纪氏推荐上位的不知凡几。
  不然云风篁刚刚一番吩咐,也不至于那么快就能寻到目标。
  眼下是纪皇后亲自推荐的娘家嫂子的表弟出岔子,以后呢?下一个呢?
  这种泼脏水的手段并不高明,可谁也不能否认它好用。
  尤其是在天子逐渐占据上风的情况下,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场面上,这就是纪氏心虚的证据!
  “皇帝,此举不妥。”纪太后脸色微微发白,她知道,如今不是拿身份压人的时候,此举只会让皇帝越发的怨恨纪氏,从而导致其手段也更加的酷烈龌龊,但现在在侧,皇后显然无法说服淳嘉,她不得不开口了,“且不说王陵之事尚未落实,你袁母后曲母后都还在卧病,这会儿咱们不大赦天下祈福也还罢了,怎么还能因为一介妃子的话语,牵累众多?”
  “而且当初二皇子三皇子交与你曲母后抚养,就是想让你曲母后的福泽,庇护两个孩子。”
  “结果因着王陵变故,你曲母后卧病,两个孩子,只能让妃子们抚养。”
  “按照钦天监的说辞,这已经有点儿冒险了。”
  “毕竟瑶宁夫人与欧阳氏的福泽,哪里能跟你曲母后比?”
  “若如今株连无辜,恐怕于皇嗣不利啊……皇帝,你说呢?”
  这番话与其说是劝解,不如说是威胁:你非要得理不饶人的追究下去的话,那么接下来一旦宫里任何皇嗣出点儿岔子,哀家也要责问云风篁,只顾着煽风点火,全不管皇嗣死活!
  到时候,哀家也不会放过云风篁!
  ——还是你觉得,宫里生下来的没生下来的这许多皇嗣,你都能顾得周全?!
  云风篁听出这层威胁,微微一笑,正待出言反驳,但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前两日才提醒过自己,这段时间风头出的够多的了。
  再这么所向披靡下去的话,只怕越发在淳嘉心目中落实了精明能干不需要他太多照顾怜惜的印象。
  那他身为堂堂天子的照顾怜惜,可不要给洛寒衣欧阳福履那些贱婢去了?
  这怎么能行呢?
  云风篁果断换上先惊愕后恼怒然后……低头,咬唇,流露出急速思索对策的神情。
  而这会儿,淳嘉已经计较完,不出她所料的反手轻握她掌心以示安抚,缓声说道:“母后所言极是,这样,就只彻查那甲士合家,余人暂且不论!”
  只株连这一家子?
  纪太后纪皇后心里还是有点痛,但迅速权衡了下,因为已失先手,这会儿不出点血是不太可能了。
  只得忍着愤怒与心疼,颔首:“陛下圣明!”
  纪太后复问云风篁:“晁氏如今这样子,你打算怎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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