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云风篁对于给姑姑姑父加恩不是很热心,这倒不是有什么迁怒之类——主要是她那些姑表兄弟没什么出挑的。
  毕竟这一家子毗邻翼国公,同为云氏族人,就算血脉稍远,日常也一直跟国公府有着来往的。要是那种扶的起来的,云钊还能不抬举堂弟堂侄们?
  然而云风篁在这姑姑家寄居三年,一大家子还是兴兴头头的抱着国公府的大腿,做着可有可无毫无实权的官员,勉强维持着官家门第。关键他们也都是得过且过,并没有挽袖子大干一场的想法。
  总结下,这一家人其实都不坏,可以说一句敦厚。
  但真的不怎么聪明……
  也没什么干劲……
  云风篁不免觉得,将恩泽娘家的恩典给他们实在有点浪费。
  还不如将这份好处给谢氏的。
  正好眼下也没旁人在,就直说道:“妾身那姑母,为着妾身进宫的事儿一直深怀愧疚,觉得对不起妾身的生身父母。毕竟她当初接妾身来帝京时,是信誓旦旦会好好照顾妾身,给妾身寻个老实厚道的夫婿的。结果阴差阳错的,妾身竟然进宫来伺候陛下了。虽然这是妾身的福分,可妾身那姑母是个老实人,自觉没能践诺,心里始终郁郁不乐。”
  “若是此刻再给她加恩,怕是越发要想不开了。”
  “不若给妾身生母还有几个嫂子册封些个,如此倒能叫姑母觉得安慰些。”
  纪皇后闻言笑了笑,说道:“本宫猜你也会这么做。只是这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了,云氏女晋位四妃,却加恩谢氏,算怎么回事?要么,你恢复谢姓?”
  云风篁摇头道:“翼国公侄女儿这身份挺好的,妾身好容易攀上这高枝,却舍不得跟淑妃姐姐的情分啊!”
  她不玩死翼国公府乃至于大皇子是不会收手的——皇后明白了,沉吟了会儿,说道:“那么就得你想办法说服你那姑母,册封懿旨过去后,她给推辞了,再上个表书来给本宫,就说她没怎么养育过你,愧领这恩典,推荐你亲娘嫂子她们来受。你亲娘人在北地怕是来不及,就让你在帝京的嫂子们代为上书推辞,双方你来我往的将场面做足了,本宫再感念这些个都是贤德谦逊的妇人,给统统晋封了……当然你得明白,这样的话,诰封只能给两个,而且顶多四五品,其他都只能是敕封。”
  “不然肯定是无法服众的。”
  国朝从前朝抄来的规矩,一到五品为诰命,六到九品为敕命。
  按照惯例,皇后之父封国公,嫡母封国夫人。四妃仅次于皇后,但妻妾有别,也是为了确保正宫嫡子的利益,所以加恩母族的待遇比后族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妃父错非有着能力与家世,是不得封爵的,顶多给予一个听着清贵但没什么实权的官职,妃母因为外命妇都是只享俸禄并无权势的缘故,倒是可以封到郡夫人。
  纪氏的邺国公,就是神宗登基后册元配为皇后,封其父邺国公,尔后老邺国公逝世,太皇太后胞弟承爵,得神宗加恩不降而袭——而到了现在这位纪皇后入宫时,纪氏正权势滔天,一门之中一公二侯,摄政王等重臣抵死反对,海西侯才没能晋升国公。
  纪皇后现在提出来的方法,等于是将原本合该给予谢氏的二品郡夫人拆分掉。
  “就依娘娘。”云风篁只稍微考虑了下就同意了,一个郡夫人当然不是若干低阶诰命敕命能比的,但谢氏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出彩的人物。给了高位也帮不了她什么,实在划不来。
  而且,一家子雨露均沾却没个高位诰命,有利于保持她在淳嘉面前没什么家世的形象,方便卖惨。
  想到卖惨,云风篁就寻思着,洛寒衣跟欧阳福履已经栽了个大跟头,是时候让她们翻点身,压一压绚晴宫的风头了。
  这样一来方便纪氏分心去对付洛氏跟欧阳氏,二来,她也能让淳嘉明白,自己永远都是需要他保护的弱小可怜又无助嘛。
  后妃俩又说了些宫务,云风篁看了看辰光正要告退,纪皇后忽然就沉默下来,尔后没头没脑的问:“你说他会准许他们一直活下去么?”
  “……”云风篁怔忪了下,反应过来皇后应该问的是淳嘉是否会对双生皇子下毒手,她斟酌了下措辞,说道,“妾身当初为您做事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不曾留手的,却还是得到了原宥与接纳。其实他本性原是宽厚,归根到底是纪氏逾越了。”
  纪皇后叹口气,说道:“这能一样么?”
  这世上,有些人重名声,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拘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悲欢离合与生死荣辱;有些人重利益,可以恩将仇报丧心病狂;有些人重子嗣,无所不用其极以图血脉传承;还有些人重情,或血脉至亲,或倾盖如故,或一眼万年,尔后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而重情的人,也是不一样的,爱惜家人的不一定善待伴侣,盛宠妻妾的不一定忠义于外人,对友人一诺千金的未必能够托付终身……
  所以淳嘉可以原谅曾经与他敌对的云风篁,甚至将之当成宠妃,却未必会对双生皇子心慈手软。
  哪怕双生皇子什么都没做,还是他的亲生骨肉。
  但这个问题讨论起来也没有意义,纪皇后遂不再多言,只道:“你且去罢。加恩的事儿早点弄好,大典也没几天了。别弄的礼服都来不及做。”
  云风篁回到浣花殿,就打发了人分别去谢氏还有小陈氏那儿送信。
  小陈氏这边当然是没什么说的,因为云风篁如今是云氏女了,虽然知道这小姑子晋位四妃可以荫庇家族,却也没指望什么。这会儿天上掉了馅饼下来,哪怕品级不高呢,终归也是相当的荣耀了。
  而且这小姑子这么厉害,日后这品级指不定还能升上去?
  谢细流还跟妻子说:“就说十七妹跟咱们自己人,哪里会见外?你就定定心心留着猛儿住些日子罢。”
  但谢氏这边就有些纠结了,长媳蓝氏素来冷静圆滑,都感到把持不住:“原本,娘娘晋贤妃,母亲合该受册为郡夫人的。那可是仅次于国夫人的诰命……”
  就他们家的家底,要不是有这么个便宜小姑子,郡夫人这种诰封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结果正兴高采烈的等着摆酒庆贺呢,云风篁却硬生生的将之打碎了,大抵分与血亲娘家,轮到谢氏这儿,只留了一个五品诰命!
  这落差也太大了!
  以至于蓝氏都忍不住劝谢氏:“要不母亲进宫去跟娘娘说一说罢,不是咱们贪图富贵,但这实在不合规矩。传了出去,只怕于娘娘清誉也不利。”
  谢氏却是叹息,道:“你说这话也不害臊,不贪图郡夫人的富贵,何必去跟娘娘说?娘娘从进宫开始的行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很奇怪吗?这种话不要再提了,我们于娘娘毫无功劳,反而有着亏欠。如今能够得一诰命,已经是额外之喜。再贪心不足,恐怕是祸非福。”
  这大儿媳妇毕竟生长帝京,跟自己娘家谢氏的接触不多,不知道自己那四嫂的厉害。
  倘若云风篁没有拆分恩典的意思也还罢了,既然云风篁这么做了,自家要是敢不知足的嘀咕,不拘事情成不成,叫四嫂江氏知道了,怕是头一件就是想法子坑死自己全家——这不是好日子不过自己找事儿么?
  谢氏心里一直十分畏惧江氏,一点都不想跟这嫂子对上。
  而且,新晋贤妃云风篁既然这么做了,显然心里也是偏着自己亲娘亲嫂子的。
  谢氏这边就算去闹去劝,也未必有结果。
  还不如就这么接受了呢。
  在她的做主下,这事儿就进行的非常顺利。
  谢氏还专门亲自跟云风篁派去的清都再三表示惭愧,说这诰命都愧领了云云……这让谢芾十分失望,私下里跟谢蘅说:“咱们这堂姑却是识趣,本来以为她要是不满,叫十七妹知道了,兴许能将她那诰命抢过来给九嫂呢。”
  毕竟亲疏有别,云风篁养侄女,首选嫡亲的谢猛,加恩娘家女眷,当然也是江氏以及小陈氏这种亲娘亲嫂子优先。
  堂嫂小罗氏尽管也在帝京,却是没份的。
  谢蘅皱眉道:“十七妹跟二十三素来亲近,咱们别太做手脚了,到时候连累二十三都不受十七妹待见。”
  “九哥放心,我有分寸。”谢芾说道,“对了,这几日阔儿可都去寻猛儿玩耍?”
  提到这事儿,谢蘅下意识的皱了下眉,才道:“日日都送了她过去,如今我谢氏在帝京的嫡女就她们俩,但猛儿似乎不大喜欢阔儿。都是阔儿主动追着她说这说那……也真难为这孩子了。”
  虽然谢蘅自己没看到那种场面,但听着下人的描述,也不禁心疼自己孩子。
  本来都是谢氏这一代的嫡女,谁比谁高贵?
  但为了二房的前途,却不能不让谢阔去哄着,乃至于讨好谢猛。
  “这就好。”谢芾倒不是很在意谢阔的这点委屈,在他看来相对于回报,这份委屈是完全值得的,微微颔首道,“现在就剩一个问题了,就是让十三嫂害喜的更厉害些,得到无法入宫觐见的程度才是。”
  谢蘅心里一跳,说道:“她怀的可是我谢氏子嗣!”
  “只是让十三嫂到时候不得不卧榻休养罢了。”谢芾安抚道,“九哥将我想的未免太过歹毒了,我从来没有对四房下毒手的想法。”
  毕竟四房的主母江氏,以及宫里那位贤妃娘娘,谁是省油的灯?
  他敢做手脚,也不过仗着这两位一个远在北地,一个人在深宫,而且由于二十三的缘故,对二房没有什么成见,不会轻易怀疑罢了。
  但也要掌握分寸,不能惹出大事来,否则这两位但凡怀疑了,彻查起来,那……
  谢芾低垂眉睫,掩住眼底晦暝,人的际遇就是这样的莫测,错过了最关键的一步,从此就都是艰难与平凡了。
  不甘心就此沉沦,就只能兵行险着。
  “我不会对谢无争做什么,因为谢氏子弟尚主,于合族都是有益的。他既然得了赐婚,若我与之相争,导致节外生枝,谢氏出局,这是合族的损失。我不为也。”谢芾默默的告诉自己,“我也不会对四房下毒手,我只是想法子给阔儿争取一个机会,免得谢氏崛起之际,二房被落下而已。”
  所以他是问心无愧的。
  一个大家族,总体再和睦,私下里谁没有点儿自己的算盘呢?
  世道如此,何必自我苛责。
  他终究不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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