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长
佳善宫,曲太后看着手中刚刚完工的肚兜,露出一抹怅然之色,年过四旬却仍旧纤细柔美如少女的玉指划过精致的刺绣,抿了抿嘴:“……收起来罢。”
心腹宫人冰影看得不忍,低声道:“婢子悄悄儿送去绚晴宫罢?真妃娘娘不会说出去的。”
“如今两位皇嗣都在真妃膝下,绚晴宫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在眼里。”曲太后却是摇头,轻声道,“还是算了……反正两个孩子也不可能缺了这些。”
冰影道:“那怎么能一样?这些可是您这个亲祖母,一针一线做成的。”
“亲祖母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不过闲来无事做些东西,聊以自.慰。”曲太后微垂双眸,淡声说道,“真妃聪慧,那两个孩子不需要哀家操心的。只不过昭庆着实可爱,哀家不能时常看望,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过两日就是陛下的生辰了。”冰影咬着唇,“娘娘,要不,今年,您也给陛下做点什么送过去?到底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已经不需要看春慵宫那位的脸色了,您又何必再退让呢?究竟您才是十月怀胎生下陛下的人!”
曲太后柔声道:“哀家知道你是为了哀家好,但你想,虽然哀家是陛下的生母,可实打实将他养大,同他母子情深的却是袁氏……哀家除了生下他,也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这会儿看着他亲政了就去嘘寒问暖,这不是让他烦心么?”
毕竟淳嘉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呢,前朝的山头林立尚未完全平定,后宫的风起云涌也还在酝酿,结果生母也不安分了,这叫他怎么想?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曲太后将肚兜仔仔细细的叠起来,头也不抬的吩咐,“放起来罢,哀家做这些,也不想谁知道,也不想用来做什么,不过是自己排遣下些许心情而已。”
说是这么说,她到底还是问了句,“今年万寿节必然不会如以往一样敷衍……是真妃她们主持么?走的什么章程?”
冰影说道:“实际上是真妃她们主持,但名义上是春慵宫那位坐镇。章程用的神宗皇帝陛下那会儿的,只稍作更改。”
她犹豫了下,没说佳善宫至今都还没接到让曲太后届时出席的通知。
虽然觉得天子寿辰居然不请生母实在不可思议,但……谁知道淳嘉跟袁太后怎么想的呢?
曲太后出身寒微,寒微到她做了太后了,迄今都没个像样的娘家人。
在宫里也是没什么存在感。
所以就算遭遇不公,也不会有人为她说话的。
冰影对此深觉愤慨却无计可施,也只能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免得曲太后想起来追问,惹得太后伤怀了。
这种情况下,云风篁非但让近侍清人亲自登门告知万寿节宴的具体流程,还送了极华贵精致的衣裙首饰,以供长年服饰尚简素的曲太后穿用,冰影自然喜不自胜:“多亏真妃娘娘了!我家娘娘自来简朴,衣裙钗环从不讲究,若非真妃娘娘考虑周到,婢子们一时半会的,必然要手忙脚乱了!”
而且,手忙脚乱里,也还不一定能够准备的这么齐全。
清人笑着道:“我家娘娘就是觉得圣母皇太后向来清苦,佳善宫怕是不会备着这些个俗物。只是万寿节毕竟不同寻常,怕圣母皇太后会愿意穿戴鲜亮些却不趁手,故而提前教尚服局预备着……圣母皇太后不嫌我家娘娘琐碎就好。”
“娘娘当初怜惜真妃果然是没错的。”冰影送走清人,抱着东西去见曲太后,喜滋滋道,“满宫里大概也就真妃娘娘记得您才是陛下的生身之母了!”
其他人都是没良心的,一个个就知道奉承春慵宫!
曲太后翻了翻,却没笑,思索了会儿,就让她:“去打听下,春慵宫那边,宫宴上的礼服,是什么服色,配什么钗环?”
见冰影诧异,她叹口气,“满宫里的确只真妃记得哀家,但真妃什么性.子?纵然会因为哀家从前对她的些许善意,有所触动,却绝对不会轻易做出举动来的。尤其陛下如今都对哀家不假辞色,免得他尚未大权在握,这母后、慈母、圣母之争就要发生!”
“这种情况下,真妃那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对哀家伸出援手呢?”
“她这回若只是叫人送了消息来,也还罢了。”
“可竟然连衣裙首饰都预备好了……八成是别有所图啊!”
曲太后喃喃道,“哀家其实挺喜欢她的,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当年,当然她比哀家当年可厉害太多了……要是其他事儿,哀家也就顺势依了她了。但这会儿不行,太早了,远没到哀家跟春慵宫闹翻的时候……总之你去打听下罢,若是……那真妃送来的东西,哀家就不能用!”
冰影看了看那套华贵到流光溢彩的礼服,再看了看曲太后身上半旧不新颜色黯淡的裙衫,不甘的踌躇了会儿,才低声道:“是。”
佳善宫的举动没瞒过云风篁,她所以轻笑一声,跟清人说:“圣母皇太后也太小觑本宫了,本宫虽然一直被慈母皇太后挑剔,至于在陛下的好日子里,撺掇着圣母皇太后公然越过慈母皇太后去,以给陛下添堵么?”
那套礼服钗环跟袁太后可是半点儿不撞,而且颜色规格都没有出格的地方——本来做到太后,衣着钗环,就没什么限制了——甚至就连配套的香囊,都是刻意选用了比袁太后惯常用的低了一等的花纹料子。
不然,她又不是不知道曲太后心思细腻,怎么可能送一套曲太后基本上没可能穿戴了出席万寿宴的裙钗?
嗯……
至于说,这么着要怎么给袁太后添堵?
时间一转到了万寿宴,因着这回的宴席是三妃一起料理的,袁太后又偏心,直接开口让云风篁少忙碌点,有事只管让宣妃跟瑞妃去操办:“毕竟她们不像你,膝下还有两个皇嗣需要照顾。”
云风篁面上笑嘻嘻,心里起杀机,却还是不得不忍着怒火谢恩,当真将大半事情交与二妃主持,就连寿宴开始的时候,也未能如以往一样,跟着袁太后或者淳嘉一起入场,享受万众瞩目,却带着两个还抱在手里的皇嗣,提前一步入席,等着太后皇帝他们抵达时,随众一起跪迎。
虽然这是国朝头一个正式开宴的万寿节,但章程跟其他宫宴差别也不是很大,对于绝大部分参与者来说,都没什么新鲜的。
故此哪怕宫人通传圣驾拥着两位太后娘娘的凤驾到了,众人应声迎驾,许多人熟极而流的动作里也透着漫不经心。
然而……
当两位太后率先入殿时,众人都有着多少的走神。
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慈母皇太后,在前朝后宫都时常被忽略的圣母皇太后足足落后了她两步——但此刻,殿中诸人却无一不下意识的忽略了慈母皇太后,将目光落在圣母皇太后身上。
不是因为圣母皇太后今儿个难得的打扮鲜亮,而是……圣母皇太后原本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只是之前一直刻意低调,打扮也是尽量遮掩自己的存在,是以许多重臣虽然每年也都能在各种典礼宫宴上见上几回,却无一不是下意识的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但眼下,她头戴赤金累丝凤凰衔珠冠,绾作倾髻的青丝累累如叠云,身穿绛红底掐金丝暗绣缠枝番莲葡萄纹翟衣,腰束着羊脂玉嵌八宝镂刻鹤鹿同春阔带,赤金金玉如意雕瑞云纹七事,双垂着豆绿攒花宫绦系羊脂玉锦鲤灵芝玉佩。
装束既华贵,容颜更如玉。
只薄施脂粉轻点绛唇,望去却星眸如电、面含春华,慢说将走前两步的慈母皇太后比的黯然失色,就算与满殿正值青春韶华的妃嫔比,也是别有风情、仪态万方,竟丝毫不落下风!
虽然此刻能够坐在殿中参与寿宴的都非常人,稍作怔忪后便恢复如常,按着规矩低头敛目,不敢直视太后容颜,但诡异的气氛,已然弥漫开来。
甚至在皇帝奉着两位太后在上首落座后,吩咐众人平身还座,略说些闲话以示平易近人时,云风篁正闲闲的剥着松子,就听下首传来几个少年妃嫔的窃窃私语:“圣母皇太后竟这般颜色!算着年纪,她已经……”
“怪道陛下龙章凤姿,仪表瑰玮。”
“可不是么?嗯,还好这位没有一个正值芳华的侄女儿。不然……”
当然今儿个的主题到底是淳嘉的生辰,这种议论只稍微几句也就带过——主要也是怕被人听见,万一说去袁太后跟前,那可是不得了。
云风篁也不去看哪几个妃嫔在说这话,微微勾唇,将剥好的松子仁装了银碟,叫人送去淳嘉那儿。
淳嘉很快就回了俩碟子瓜果,还让小内侍给她传话:“待会儿的葡萄酒,陛下请娘娘少用些,那个说是湃着味儿好,都忒凉。”
“跟陛下说,本宫听他的,顶多喝上一小口。”云风篁笑着给他抓了把金瓜子,“也请陛下少用些,免得伤身。”
他们这儿一番你来我往,很快吸引了袁太后的注意力——袁太后直接命人给宣妃瑞妃赐了四碟子瓜果。
淳嘉见状微微皱眉,却听曲太后柔声提醒:“姐姐,还有真妃呢,这回她也没少操心。”
“真妃不是已经有皇儿赏了?”袁太后不去看她,只淡淡一笑,“哀家也是怕宣妃跟瑞妃委屈……多大点事,真妃都没说什么,也值得你这般上心?”
她话里有话,曲太后抿了下嘴,立刻不说什么了。
淳嘉忙道:“母后,是孩儿考虑不周,见真妃专门给孩儿剥了松子仁,顺手回了俩碟子,倒是忘了宣妃瑞妃。多亏母后帮忙拾遗补缺!”
袁太后到底给他面子,只温和道:“三妃为了今日都颇为忙碌了些日子,纵然真妃格外会奉承些,皇儿还是要一碗水端齐,莫要冷了老实人的心才是。”
淳嘉点头称是,态度非常的端正……袁太后于是也就消停了。
她以为云风篁虽然胆大妄为,敢借曲太后来落她面子,但也止步于此,是不敢做的太过分的。
结果宫宴到半途,一名宫女传膳上来,好巧不巧的,一盆子浓油赤酱的菜肴,尽数翻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