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宠不足恃

  谢猛歪头道:“因为宣妃肯定也会去告状的,我们哪能拦着姑姑去陛下那儿啊?”
  声音一低,“就是……就是……”
  “就是希望姑姑见了陛下,知书达理些,懂事乖巧些,是吧?”云风篁点了点她额头,嗤笑着问。
  谢猛试探道:“这……不对吗?”
  “你才进宫那会儿,你娘叮嘱接你的人,说你吃多了糕点饴糖会牙疼,故此进宫来,我一日就许你吃两块糖。”云风篁微微坐直了点身子,含笑看她,“有一日,陛下过来,兴头上许你多吃一块,你就很高兴。后来太医给你看了牙,不疼了,你身边的宫人禁不住你纠缠,许了你一天可以吃四块糖……算着比陛下许你吃的那日还多了,可我瞧你吃那四块糖的时候,理所当然的很,却也没有日日都格外开心的?”
  “……呃。”谢猛是谢氏四房这一代年岁最长的女孩子,不管是江氏还是小陈氏,对她都很重视,从才会说话时,为人处世就带着讲解了。
  故此这会儿虽然才七岁,却非寻常人家的懵懵懂懂,此刻思索了一番,就道,“姑姑的意思是,若是您在陛下跟前一直知书达理懂事乖巧,时间长了,陛下就会习惯了您的温柔顺从,那样的话,再有宣妃这种找上门来的麻烦,您也不好说什么?”
  见云风篁微微颔首,她蹙眉,低声道,“可是,姑姑这样次次去寻陛下做主,一次两次也还罢了,次数多了,岂不是跟您刚刚教诲我的一样,步上了袁楝娘的后尘?”
  云风篁笑着道:“傻孩子,你觉得袁楝娘之所以落到今日的处境,错在何处?”
  谢猛觉得这简直是送分题:“刁蛮任性,傲慢无知,自毁长城,嗯,自作自受?”
  “也对也不对。”云风篁摩挲着她发顶,轻笑道,“这人据说打小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为什么拖到今儿个才见落魄?所以归根到底,错的不是她的性.子,而是她看不清局势。”
  “陛下已经不是昔年的陛下,但袁楝娘还是之前的袁楝娘。”谢猛琢磨了会儿,试探着问。
  云风篁含笑一点她额头:“正是这么个道理。她是被故意养歪了的,但骨子里的资质,也就是能在扶阳郡那等地方作威作福。结果赶上个真命天子,来了帝京,德不配位,可不是没有好结果?”
  谢猛还是不明白:“可是姑姑你……”
  你现在不也差不多?
  之前你未婚夫是戚九麓,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由着你折腾都不带有脾气的,可如今换了的姑父乃堂堂天子,家世差距既悬殊,也没有长久相处的情分,如今的这份帝宠,八成都是年少美貌的新欢加成——你却还是这吃不得亏受不得委屈的样子,能行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左右恨不得原地挖坑把自己给埋了:小小姐唉,婢子们教您劝谏只是为了提醒下主子,可不是让您童言无忌想什么说什么的啊!
  这话也就是年纪还小的嫡亲侄女儿讲,云风篁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有耐心给她掰开了揉碎了言传身教:“姑姑真的跟袁楝娘一样吗?你仔细想想,袁楝娘出身扶阳袁氏,这是比咱们谢氏高出不止一筹的人家,上一代就出了王妃,如今更是成了太后。可她陪着陛下从扶阳来帝京,足足八年,扶阳袁氏除了因为袁太后得了兴宁伯这爵位外,也只一个袁棵做了天子伴读,此外,庙堂上,讨过什么好处不曾?”
  谢猛愣道:“可是当时天子……”
  “当时天子处境不佳,没法加恩嫡亲舅家。”云风篁点着头,“但,袁楝娘可是一直指望天子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君临天下,提携着她也母仪天下的!那她为此做准备了么?”
  见谢猛发呆,知道这侄女毕竟年纪还小,说到这个程度就不一定能理解了。
  但没关系,她先教着,能吃透几分是几分,左右侄女还小,日后慢慢儿的也就会明白的,“她指望天子大权在握君临天下,自己却什么也不做,只是自怨自艾,只是无理取闹,却想着天子亲政之后,毫无怨言的立她为后,什么都哄着她顺着她听她的……猛儿你说,天下有这种道理?是,史书上还真有这么好命的宠妃,可她们摊上的君主,有几个谥号是好的?无才无德无家世,一壁儿指望天子在前朝做着明君,英明神武果敢坚毅;一壁儿指望天子回到后宫她跟前就成了昏君,宁负天下不负她……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
  “话本里的宠妃好歹有着几分贤良淑德绝世美貌!”
  云风篁叹口气,问侄女,“你要是袁楝娘,你说,你该怎么做?”
  谢猛茫然片刻,不确定的问:“那……提携娘家?”
  “怎么个提携法呢?”云风篁将她抱起来,坐在膝头,盯着她的眸子,追问,“你刚才也说了,天子当时处境不佳,自顾不暇呢,怎么可能加恩舅家?”
  谢猛支支吾吾半晌,放弃道:“那,姑姑,这该怎么办?”
  “……当然是让袁氏子弟,能读书的读书,能经商的经商,能学武的学武……总之盯牢了不许他们颓靡放荡,怎么上进怎么来啊!”云风篁恨铁不成钢,“得空再想方设法的经营令名,如此,天子亲政成功,这不是现成的人才供他驱策?!这么着,袁氏不必通过后宫请求天子抬举,天子自己都要感谢舅家的扶持,丰满其羽翼,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是天子亲政失败,有着满门贤孝子孙的名声,纪氏下起手来都多些顾忌……八年!足足八年!袁楝娘就这么浪费了!”
  她冷笑,“你信不信,要是袁氏当真满门贤良,是陛下如今急需的人才。就算袁楝娘那么作呢,陛下也断然不至于将人扔在斛珠宫,任凭她自生自灭不予理会?”
  捏了捏谢猛的面颊,云风篁叹口气,“记住,刁蛮任性也好,无理取闹也罢,都不是什么事儿。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能力,让人家不得不忍着你的刁蛮任性无理取闹,甚至还得昧着良心,觉得你这样是天真无邪、纯澈可爱!”
  “娘娘!”清人清都实在受不了了,不得不出言劝阻,“您这样教小小姐……这……?”
  总觉得要教出个比云风篁小时候还要叫人头疼的小主子来——云风篁那会儿单方面跟谢风鬟争宠,虽然总是被江氏弹压下去,可作为江氏的近侍,当初还是小丫鬟的清人清都,却也是看着江氏背后多么头疼多么抓狂的。
  实在是嫡亲女儿,江氏没办法,换个人的话,这么折腾早就被她弄死了……
  还受那个罪?
  结果现在好了,这做姑姑的长大了进宫了看着也比小时候懂事了,却还这么教着侄女,这……虽然小陈氏不是她们的主子,为着谢氏四房以后还能继续一团和气,清人清都觉得,自己必须出来说句话。
  然而谢猛已经被云风篁勾起了好奇心,兴致勃勃的照着姑姑的思路揣测下去:“所以,姑姑去年年初进宫,没多久就着手抬举家里,甚至为二十一叔谋取了尚主的机会……为的就是,可以一直刁蛮任性无理取闹下去?”
  她不解的问,“可是……可是公主尚未下降,而且就算下降了,我谢氏,也不足以让姑姑在陛下跟前无礼罢?”
  云风篁笑着道:“你能有这份认识,可见这些日子在宫里,我也没耽搁你。”
  她沉吟了下,方徐徐说道,“世事无常,你这年岁,我也不想说太凄凉的话给你听,免得往后到了议亲的年纪,有着什么妨碍。这么说罢,陛下如今是很愿意宠着我的,这几个月以来你一直住在我跟前,想必也能感受到。”
  “但就算是现在,陛下丝毫没有偏袒宣妃她们的意思的时候,仍旧让我不得不束手束脚了。”
  “若是过些日子,宣妃她们也得了陛下怜惜。又或者她们为陛下生下血脉高贵的子嗣……”
  云风篁冷笑了一声,“那时候,帝宠不足恃,贤德不足夸,纯孝也不足取……唯一能够保你我姑侄在这宫闱不受欺负的,唯独利益。”
  她微微侧首,烛火照在光洁白皙的肌肤上,仿佛甜白釉的瓷器,饱满温润里透着寒凉,红唇开合,愈显皓齿雪肤,“但陛下是天子,你说什么样的利益,能够让他动心到委屈自己来容忍我的地步呢?这不是靠我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必须要咱们齐心协力对不对?”
  谢猛懵懵懂懂:“是。可是……”
  “所以这会儿我绝对不能让步。”云风篁眯起眼,淡声道,“让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你二十一叔尚主在即,你爹你叔伯他们入仕在即,这眼接骨上,我扮贤惠会是什么下场?是陛下让我在他们遭受打压不公的时候体恤下,还是太后让我在他们仕途不顺的时候忍耐些?”
  “是,这会儿还要掐尖好强的弹压宣妃那些人,多少会落下话柄,更会消耗陛下对我的情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情分前前后后也没攒几个月的,这会儿不用在谢氏的仕途上,等以后吗?以后谁知道会怎么样?是陛下淡忘了我,还是陛下没忘记我却因为这个那个的缘故,遗憾的放弃我?”
  “反过来,你爹他们都是我兄弟,我知道他们不是那种扶不起来的人。”
  “只要他们成了气候,成为陛下不可或缺的臂助。”
  “那么就算我消耗殆尽帝宠又如何?”
  “陛下这样的明君,为了给左膀右臂做脸,也不会在意纵容着点儿左膀右臂的姐妹的——就好像陛下刚刚跟我说,他总不能太不给宣妃的父兄面子!”
  “如此方是长久之计,也是我日后能够得以善终的保障!”
  ……半晌后打发了谢猛继续去写功课,清人不无忧虑的说:“娘娘,小小姐才七岁,您就这样教导,是不是……?”
  “不该这么教吗?”云风篁嗤笑一声,从妆台前起了身,走到窗边,俯瞰着庭中景色,淡淡道,“谢氏开始入仕,子弟都尚主了,下一代的婚事,还能跟在北地一样,虽然也讲究门当户对,但只要不是差的太过分,总是挑咱们自己喜欢的?”
  她冷冷道,“以猛儿的年纪跟辈分,必然是要联姻的。这会儿不教着点,是让她将来做袁楝娘,还是云霜腴?”
  清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娘娘……”
  “下去吧。”云风篁没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吩咐道,“陛下等会儿应该会过来,你让小厨房预备着。”
  清人咬着唇,犹豫了下,到底行了一礼下去了。
  只是,这日等到掌灯时分,刚刚在太初宫许诺要过来的淳嘉,却仍旧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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