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隆恩

  情况很明显了:这忽然冒出来的士子,大家都怀疑是摄政王安排的,不然,怎么会摄政王才跟真妃发难,这蒙受皇恩才得以破格参加宫宴的士子,就跟脚站出来,直言云风篁的不是?!
  但摄政王却仿佛也是措手不及,却怀疑郑具崔琬这两位所为,目的是挑拨他跟淳嘉的结盟。
  当然真相如何,这一时半会的也分不清楚。
  短暂沉默后,淳嘉看向翼国公,翼国公会意,起身出列:“陛下容禀,臣家虽然德行浅薄,却自来恪守祖训,八代以来,无再嫁之女,无悖逆之子,膝下子嗣,不拘男女,自幼教授文字德行,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真妃为臣侄女,素日贤良淑德,温柔纯孝,众所周知!皆因如此,当日才选入礼聘之列……所谓出身有暇,家风不正,委实冤枉,还请陛下明察!”
  他话音刚落,隔了几个席位的官员也起身拱手,说道:“臣附议!臣与翼国公府虽然不算娴熟,臣女却常与臣妻臣媳提及淑妃真妃两位娘娘,皆是仁善宽厚之人,颇具贤妃风范。臣女素来老实,对着母嫂,更不可能撒谎。臣以为,这士子蒙受皇恩浩荡,不思报答君上,反而捏造事实,诽谤宫妃,实在罪该万死!”
  云风篁仗着身在高台俯瞰的优势,看到这官员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白面短髯,眉眼与魏横烟有几分相似,约莫就是魏横烟的父亲了,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站出来帮忙说话。
  当然他这个时候站出来,也不全是因为女儿的缘故,只见他神情轻蔑,转头看那士子的时候,宛如看傻子一样——实际上这会儿殿中官员,包括妃子们,都觉得那士子既蠢又贪,八成不会有好下场。
  这倒不是说真妃得宠的认知多么深入人心,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儿个这节宴,君臣同乐不过是表面,深沉的用意,乃是皇帝侧面跟庙堂宣示自己的崛起。故而,主持节宴的后妃,都从皇后换成了云风篁以及昆泽郡主。
  结果这时候来个士子指责真妃的不是,这哪里是挑真妃的事儿?
  这不是存心打皇帝、袁太后的脸?
  要不是晓得纪氏不会这么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挑衅,大家都要以为这是纪氏做的,为要告诉众人,皇帝跟袁太后母子的眼光不行,挑出来的代表不是个好的。
  看吧,受到指责的云风篁还没说什么,皇帝跟翼国公先一唱一和的帮忙洗地了。
  圣心偏袒至此,魏横烟之父自觉这会儿站出来没什么风险,还能在帝妃跟前刷一把存在感,顺带给宫里的女儿拉一波好感——也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的,跟脚好几个官员起身,出言证明翼国公府的家风醇厚,家教森严。
  然后提议将那士子拖出去责罚,责罚的建议一个比一个狠。
  那士子不知道是被买通了还是怎么着,却依旧从容,等一群人说完了,复大声道:“翼国公府忠肝义胆,世人皆知,学生岂敢怀疑?!学生说家风不正的,乃是真妃原本出身的家族,北地谢氏!真妃同父异母的庶姐,三年前红杏出墙,为夫家捉奸当场,以至于闹的满城风雨!此事在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试问这等淫.荡之妇,有什么资格选入后宫,伺候陛下,更有什么资格,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这番话说出来,殿中一时间静可闻针。
  摄政王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却难看起来——而那士子身侧,受邀出席的谢氏子弟皆是面沉似水,若非最稳重的谢蘅按着,谢芾这最冲动的怕是要跳起来当场反驳了!
  “先别动,这点儿事情为难不了娘娘。”谢蘅一手拉着谢芾一手扯住谢无争的袖子,毕竟宫宴非同寻常,哪怕有云风篁的关系,也不可能让娘家兄弟统统到场,这会儿来的就他们仨。
  谢蘅有点庆幸,这要是谢延秀江缀来了,他肯定拦不住,“你们且看着。”
  他来之前被家族叮嘱了很多事情,对于云风篁的能力也有所了解,却知道这堂妹不是好相与的。
  果然,上首云风篁徐徐抬头,“呵”的一笑,朝淳嘉一礼,朗声说道:“陛下,既然这士子口口声声说妾身德不配位,请容妾身与其辩驳,以证清白。”
  淳嘉淡淡道了个“准”字。
  “本宫听你口音是蜀中人士。”云风篁道了声谢,打量着那人,懒洋洋道,“本宫记得,不拘是本宫血亲谢氏,还是养父云氏,都没有你这门亲戚故旧,陛下后宫妃嫔虽然不算多,却也颇有几位。却不知道,你这士子,远来帝京,不思专心温书,以报君恩国家,私下里打听本宫经历,是何道理?”
  那士子冷笑:“真妃娘娘何必这般妄自菲薄?自从娘娘入宫以来,便是宫外,也多见娘娘传闻,学生虽然初来帝京,对于娘娘称雄宫闱的事迹,却也是如雷贯耳了!”
  “称雄”二字,被刻意咬重。
  云风篁笑了下,说道:“掌嘴!”
  那士子一怔,不仅仅是他,连带此刻殿中文武、后宫妃嫔,都为这话愣了愣。
  毕竟,士子身份比之云风篁固然寒微,但他今日受邀入宫赴宴,代表的可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云风篁这么做,就不怕恶了士林?
  这想法尚未过去,已经有反应快的内侍快步上前,朝那士子脸上就是一个耳刮子扇下去!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云风篁和颜悦色,就好像刚刚的命令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本宫当初入宫,乃是翼国公嫡女淑妃姐姐的推荐、太皇太后亲自核查后懿旨礼聘。你是觉得淑妃姐姐与太皇太后,会串通起来蒙蔽陛下,还是觉得,这两位的身份地位,没法派人前往北地,彻查本宫的生平?!”
  她面色倏忽沉下来,“若你今日只是寻常士子,本宫念在你是个读书人,且年岁不大的份上,也不跟你计较了!可你是寻常士子么?!本宫虽然深居宫闱不问世事,却也知道,中秋节宴这等场合,能够受邀入宫的士子,必然都是才华横溢,明年恩科,有望金榜题名,乃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却也这般糊涂,人云亦云,挑拨天家骨肉,妄议太皇太后与贞熙淑妃,你自己说,你该打不该打?!”
  “真妃娘娘何必这般避重就轻?”那士子昂然不惧,大声说道,“您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抬出太皇太后与贞熙淑妃一干人来为自己辩解,但焉知不是谢氏刻意隐瞒,蒙蔽众人?毕竟,谢氏在北地枝繁叶茂,乃是一等一的大族,欺瞒君上的事情,未必做不出来!”
  他哂道,“娘娘请直接回答学生的问题罢:令姊汪谢氏,是否红杏出墙,与奸夫乱,为夫家当众撞破?!”
  这下子,连谢蘅都有点坐不住了!
  这恐怕不仅仅是冲着云风篁去的,只怕,根本目的是他们仨!
  “放肆!!!”只是谢蘅尚未起身,就听到高台下传来一声暴喝——翼国公须发皆张,戟指那士子,厉声说道,“真妃娘娘早在三年前,就已出继我云氏,为我云氏女!谢氏之事,更与真妃有什么关系?!”
  魏横烟之父忙不迭的跟上:“古往今来,子嗣但有出继,便与亲生父母再无瓜葛,这士子也是读圣贤书的,如何这等规矩都不懂?”
  高台上,云风篁忽然幽幽说了句:“诸位大人,只怕这士子不是不懂,而是太懂。”
  有些人一时间没意会过来她话中之意,只是见摄政王等重臣下意识的看了眼皇帝,都不敢作声了——这真妃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当众将火烧到皇帝身上!
  淳嘉帝,可不也是出继的?
  而且比较尴尬的是,人家出继,那是独身一人离开生身父母去往需要继嗣的人家。
  他可好了,养母生母,连带异母庶妹都带来皇宫。
  尤其这会儿的节宴上,嗣父孝宗的生身之母太皇太后、元配发妻纪太后,统统不在场!
  连带跟这两位关系密切的纪皇后,都称病缺席。
  这么一想,可不要怀疑那士子,名义上是在攻讦云风篁,实际上,却是暗指皇帝偏袒血亲,欺负孝宗妻母?!
  “真妃娘娘请慎言!”那士子也知道轻重,哪里敢认下来这样的暗示?当下变了脸色,沉声说道,“学生只是觉得,真妃娘娘有过那样的庶姐,却有什么资格,出继云氏,更遑论,入宫为妃?!”
  云风篁睨他一眼,要笑不笑道:“蜀中大狱关押甚众,那些人里除却外地流窜过去的,本地案犯,算来都是士子同乡。按照士子的想法,却有什么资格来帝京参加恩科?毕竟,一乡之人,算来也是亲眷故旧的自己人,不是么?合该寻个道观之类,专心修习功德,代为偿还罪孽才是!”
  士子皱眉:“那些人中虽然有着学生同乡,但一则关系十分生疏,不似娘娘与令庶姐关系密切,还是自幼一起长大;二则,他们……”
  “陛下!”云风篁忽然转向淳嘉,正色说道,“实不相瞒,当年,谢氏六小姐的确忽然被夫家扭送回谢氏,言其不守妇道。当时谣言汹汹,满城风雨,谢氏为着家风,也是为着给亲家交代,仓促之下,将之沉潭。”
  “然而,事后却一直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毕竟,谢氏六小姐出阁之前,就是公认的温柔娴静,其母江夫人,更是以贤德出名。其所嫁之夫,乃是两情相悦,却做什么,会要红杏出墙?”
  “只是斯人已去,故而虽然怀疑,却无证据!”
  “但今日这士子气势汹汹,妾身忽然觉得,此事大有疑点——不然,远在蜀中的士子,尚未入仕,与后宫也是毫无关系,做什么要这样针对妾身,恨不得置妾身于死地?!”
  她之前一直在侧面回避承认谢风鬟红杏出墙,刚刚忽然承认,众人都有些惊讶,只稍微一分神,就听她滔滔不绝——说到此处,摄政王眉心直跳,骤然喝道:“真妃娘娘何必与这酸儒继续?!今日节宴,他也配在这里扰人兴致、耽误辰光?!真当宫中诸长辈以及帝后是摆设,不知道真妃娘娘您的贤良淑德、冰清玉洁?!依孤看,莫如直接将他拖下去,杖毙!”
  但已经来不及了!
  云风篁根本不理他,直接当众跪倒淳嘉跟前,郑重叩首:“求陛下彻查当年之事,还妾身一个清白,还谢氏一个清白,更是,还与妾身年岁仿佛、这些年来因着谢氏六小姐之故备受委屈的谢氏诸女一个清白!!!”
  摄政王阻止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淳嘉轻轻放下酒盏,亲自上前扶起云风篁,温言道:“准。”
  云风篁抬头,与他对望的刹那,帝妃皆是流露出一抹心照不宣,她复垂首,姿态柔顺,嗓音甜软:“妾身,谢陛下隆恩!”
  底下谢氏仨子弟面面相觑,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须臾,方才在身侧同伴的提醒下,慌慌张张的起身离座,跪倒在那士子身畔,叩首:“学生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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