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则退
云风篁心神不宁道:“做什么?”
“从军。”公襄霄冷笑,“北面的情况婕妤比本世子清楚:早先还算太平,这几年韦纥常有异动,虽然定北军精锐,究竟刀枪无眼,经年下来,总也有着折损。以心筠兄的家世才干,入定北军后必然是从军官做起,毋须以身涉险……只是他若定要亲自上阵,建功立业,昭武伯也不可能强行拦着,不给戚氏宗子这点儿面子……”
“……”云风篁沉默了会儿,道,“世子为何不拦着?终究他也是你的人不是么?”
若戚九麓在阵前有个闪失,对你这摄政王世子有什么好处?
公襄霄哂道:“本世子怎么拦?之前心筠兄想在帝京为官,这事儿本世子托父王给他办了。如今帝京成了他的伤心地,他不愿意多留,本世子不忍勉强,倒是想给他弄个外放散散心,可他坚持投军……本世子还没开口,父王先自拊掌赞成……说来说去,这到底是谁的错?”
云风篁无言以对。
“你到底怎么回事?!”公襄霄却不肯让她就这么沉默,顿了会儿,寒声质问,“你若是当真变了心,当初何必乔张做致的跟他照面、照了面之后还打情骂俏的比他正经成亲的妻子还理直气壮些?!”
“若是没变心,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走,你还想等什么?!”
“……然后呢?”
正一阵风过,银色的叶浪似波涛滚滚,汹涌起伏,婆娑作响,公襄霄一时间没听清楚,皱眉问:“什么?”
云风篁目光随不远处的芦叶飘忽,语气也飘飘荡荡像不知道从何处来:“我这次若是跟他走了,然后呢?”
不等公襄霄开口,她微微抬头,露出些许冷笑之色来,“然后一辈子生死荣辱由王府做主,什么时候摄政王需要对付云氏对付北地诸族了,随时随地拎出来做棋子?或者是弃子?”
“还是世子想说,此番王府在背后出力,助我与阿麓携手而去,纯属好心好意,不需要任何回报?”
公襄霄究竟年少,又因种种原因被摄政王压着,从小到大跟在皇帝左右做伴读——若果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伴读那见识也不会少,可皇帝自己几个月前才开始亲政,他到底历练不足,被云风篁这么一问,虽然面上尴尬,却也没法昧着良心点头,一时间就有些僵硬。
就听云风篁继续道:“阿麓自觉跟你一见如故,是很愿意相信王府的,可我不信。想当初我来帝京之后,因着姑姑姑父的关系与翼国公府有所来往,也不过沾了云容华国公府四小姐的点儿光,在帝京贵女圈子里头露了几回脸,下场就是稀里糊涂进了宫!”
“在我看来,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都精明得紧。”
“想占你们便宜,怕是被卖了都还要帮着数钱!”
“我这回不跟阿麓走,以后无非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宫里头,身败名裂。但若跟他走了,谁知道日后会将他拖累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在你们这等人手里吃过一次亏了,我不能让阿麓继续上你们的当!”
公襄霄听到此处,有点忍无可忍,冷笑道:“你倒是会狡辩,说的仿佛是王府害你们不能团聚一样!我对心筠兄不说掏心掏肺,却也绝对问心无愧!至于父王,自来出了名的爱才!心筠兄如今谈不上是王府不可或缺的人才,但以他的年岁,假以时日,父王怎么可能舍得弃他不顾?!归根到底是你不肯走,何必扯了王府当遮羞布?”
云风篁冷然道:“这话你拿去搪塞阿麓也还罢了,跟我说这个……呵呵,世子对阿麓的心意,此时此刻,我倒是愿意相信都是真的。但一来王府还不是世子做主,二来,世子还年少,这会儿为阿麓两肋插刀,谁知道日后是不是反过来要插阿麓两刀?!”
“你当本世子是你?!”公襄霄听着,面现怒色,怒极反笑,“懋婕妤,你若只是辜负心筠兄的情深义重也还罢了,毕竟帝妃之尊,的确是心筠兄给不了你的——只是你一壁儿哄得心筠兄对你死心塌地,却又转头将他真心当做儿戏般践踏;一壁儿又跟陛下撒娇撒痴,以博取富贵,未免叫人不齿!”
云风篁嗤笑了声,道:“摄政王当年对元妃何尝不是宠爱有加?元妃过世之前,偌大王府可是连个侍妾都没有的。可是先帝孝宗陛下沉疴时,元妃还不是‘凑巧’没了,以便清平侯府出身的继妃过门?”
见公襄霄脸色瞬间苍白,她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世子,人心善变,今日爱若珍宝,他日未必不是弃若草芥。就算他日仍旧视同珍宝,关键时刻,妻子儿女尚且可舍,遑论身外之物?王府的承诺再动听,那也只是承诺。”
“我出身的谢氏加上阿麓出身的戚氏,联手起来,也不可能在王府毁诺的情况下做什么,所以你们的承诺,我是不会相信的,明白吗?”
公襄霄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信任王府,其实,也是不信任心筠兄罢?你不信他将来会一直这样待你,所以你宁可留下来继续做宫妃,让他这辈子都有这么个遗憾,一辈子忘记不了你?”
“世子怎么知道他忘不掉我?”云风篁冰冷的反问,“我说了,人心善变,今日不知明日会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站在当下谈一辈子未免过于不切实际……而且,就算我这回跟他走了,你道我们就没有遗憾了么?从当年帝京的贵人们注目北地,从我那姐姐被扣上红杏出墙的名头,从谢氏戚氏两家退亲,遗憾,就已经烙下,就已经注定!”
“若我不曾前来帝京,而是跟族中姊妹一样,被送入家庙,或者仓促许配人家。兴许我这辈子到死都不知道,我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姻缘是怎么没有的;我原本注定的顺风顺水的人生又是怎么荒凉的?”
见公襄霄想说什么,她讥诮一笑,“世子是不是想说,就算之前有着种种的遗憾,但若此番与阿麓远走高飞,好歹也能弥补一二?”
公襄霄冷然道:“只可惜宫中富贵,非常人所能有。”
“宫中富贵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云风篁哼笑道,“只是这份富贵,归根到底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到。今日我为妃,自是骄行众人,金尊玉贵。他日一朝贬落,譬如崔氏,又怎知前途在何方?这个道理,我很清楚。”
“若是如此。”公襄霄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信,只道,“婕妤何必使得心筠兄黯然而去?难不成,婕妤自觉已然为陛下侍寝过,配不上心筠兄,这才拒绝?”
说到最后一句,他冷冰冰的笑了几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云风篁也不在意,淡声道:“因为我已经妥协了好几次了。”
见公襄霄皱眉,她懒洋洋的说,“跟戚氏退亲是第一次;在孔雀坡拒绝同阿麓私奔是第二次;来帝京后收敛本性到处钻营奉承是第三次……自从三年前突遭变故以来,我一忍再忍,忍到心头滴血,只求许个敦厚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辈子。对于我的出身我的才貌来说,这样的心愿难道过分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
“结果呢?”
结果谢氏已经在写信跟江氏商量甲乙丙丁了,一道懿旨让她直接进了宫!
“那天我姑姑哭着回去跟我说进宫这事儿时,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云风篁认真道,“前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时候过日子也是这样,早知后来,当初不如一步不退,不退亲,不离开北地,直接投靠摄政王府……世子你说,结果跟现在比,哪个更好?”
公襄霄沉默。
云风篁也没要他回答,冷笑了一声道,“可惜没有早知道——当初戚氏谢氏那几家,就是抱着祖训不放不想贸然卷进帝京贵人们的争斗,宁可让嫡子嫡女吃点亏,毕竟倾心相恋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我跟阿麓退亲之后也不是就寻不着其他人婚嫁了,这点儿代价避过一次蹚浑水的麻烦,对于家族来说当然是划得来的。”
“可如今我人在宫闱,阿麓入了摄政王府,两家之前的打算,竟是一个也没能成功不说,局势反倒更坏了点。”
“至少当初硬顶下来的话,未必会跟翼国公府结下死仇!”
“我跟阿麓也不需要分开!”
她吁了口气,缓缓道,“不管家里愿意不愿意继续忍,我反正是不愿意了。难为这三年来我看云氏的脸色还没看够,明知道前途陷阱重重,还要继续看你们摄政王府的脸色?坦白说罢,我要是在宫里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冲着跟阿麓的情分,我也不是不能赌一把,就这么跟他走。”
“可我现在已经有着布局,做什么要将未来交在你们这些我根本不能相信的人手里做主?”
公襄霄硬声道:“你的布局?如今前朝后宫什么情况,你这等出身,能做什么手脚?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世子也不必套我的话。”云风篁哼了一声,说道,“阿麓这些日子赖你照顾,我也很承这份情。如今他去了军中,还请世子继续看顾些,作为回报,接下来世子但凡有什么吩咐,力所能及的,我自不会推辞。”
公襄霄被气笑了:“力所能及?这些日子你从本世子处得了多少好处便宜,有所回报难道不是应该的?!本世子真是好奇,心筠兄在你心目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首先,本宫必须保证自己好好儿的,这样,才能为世子长长久久的做事。”云风篁看着他,嘴角微勾,眼中却毫无笑色,道,“其次,本宫也必须保证自己好好儿的,这样,往后才能有跟阿麓重聚的机会。是吧?”
言外之意,只要本宫在,你们王府不好好照顾戚九麓,本宫就给你们记上一笔!
到时候,大家走着瞧!
听出她话中委婉的要挟,公襄霄面上怒色一盛,张口欲骂,但话到嘴边,觑着这人磐石般毫无摇动的神情,却又觉得索然无味,最终沉着脸,说道:“本世子可不敢指望婕妤什么!”
然后也没心情继续留下来,匆匆一拱手就待要走,却被云风篁喊住,问他:“熙乐怎么会在陛下那儿?”